鬼面人一声尖啸,如同夜枭撕裂帛布,在空旷洞窟里荡起层层叠叠的回音。那啸声未落,数道黑影已应声暴起!
刀光在浑天仪幽微的星辉下划出凄厉弧线,掌风裹着阴邪刺骨的劲气,将千年尘埃搅得翻腾不休。这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洞窟,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山阴先生白须微拂,身形却如风中柳絮,悄然后滑丈余。两道交叉斩来的刀锋贴着他胸前衣襟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葛袍猎猎作响。他左袖同时一拂,看似随意,一股柔韧绵长的力道已撞上另一名试图侧掠袭向王悦之的九幽道徒。那人闷哼一声,踉跄连退数步,脸上骇色未褪。
“守稳阵脚。”山阴先生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王悦之耳中。话音未落,他身形展动,双掌翻飞间已将鬼面人与另一名使判官笔的高手圈入战团——竟是要凭一己之力,锁住对方最强的两人。
王悦之脚下一点,身形疾退,背心已贴上冰冷青石平台的边缘。《黄庭》真气沛然运转,贯注双足,整个人如老树盘根般钉在原地。他双手在袖中疾弹,不再保留!
三道符箓破空射出。
一道土黄色“坚壁符”拍在身前三尺,微光一闪,立起一道虽薄弱却韧性十足的无形气墙。最先冲至的持刀妖人被阻了一阻,刀锋砍在气墙上,发出沉闷的“噗”声。
紧随其后,“迷雾符”无声炸开,浓浊灰雾瞬间弥漫三丈范围,虽不及九幽道“蚀魂雾”歹毒,却也足够扰乱视线。另一名从侧翼扑来的妖人脚步一滞,不得不挥袖驱雾。
第三道“惊神符”化作无形涟漪荡开,专攻心神。这些九幽道徒虽心志凶悍,猝不及防下仍觉气血微浮,攻势又缓三分。
三张低阶符箓,在这电光石火的搏杀中,竟真起到了奇效。两名试图绕过山阴先生的妖人被这接连的阻碍弄得手忙脚乱,身形顿挫。
“小崽子!”那手臂带伤的九幽道头目眼中怨毒几乎凝成实质。他厉喝一声,竟不顾伤势,挥舞一对幽蓝闪烁的淬毒短叉,状若疯虎般扑来!叉风凌厉,腥臭扑鼻,招招不离王悦之咽喉、心口要害。
王悦之咬紧牙关,《黄庭》真气催至极限,足下步伐忽变。
那不再是寻常的腾挪闪避。他双足踏出的方位,暗合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没有九宫八卦的规整,更似笔锋在宣纸上游走的恣意;不是禹步踏斗的庄严,而像墨痕在转折处那一抹灵动的余韵。
这是王悦之自幼临摹曾祖王羲之所书的《兰亭序》时感悟的“游丝萦带”笔法,加之那日从兰亭秘境“笔阵阁”中潇洒纵意幻像里悟出的轻身功法。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暗藏天地至理,最擅在狭小空间内趋避闪转,他在平城囚居之时暗中习练,今日危机关头堪堪一试。
只见他身形在刀叉缝隙间转折,时而如“永”字第一点的凌空俯冲,倏忽即至;时而如“之”字末笔的回锋收势,于不可能处戛然折返。步幅看似全无章法,大时如长横掠空,小时如侧点轻触,却总在毫厘之间避开致命杀招。
短叉刺向肋下,他不退反进,身形如“带”字右钩那般突然向内一折,竟从两柄兵器的夹角处滑了过去。足尖点地时轻若鹅毛,正是“轻如游云”的笔意;转折时腰肢柔韧如“曲水流觞”的“曲”字,弯而不折。
那九幽道头目越打越惊。眼前这后生明明内力平平,偏生滑溜得不可思议。每次眼看就要得手,对方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某种违背常理的方式拧身避开——就像王羲之笔下那些看似断开、实则气韵相连的“笔断意连”之处。
“这是什么鬼步法!”那头目惊怒交加。
王悦之不语,呼吸却已微乱。这从书法中悟出的身法虽妙,对心神的消耗却极大。每一转折都需将周遭环境视为一幅正在书写的长卷,自己便是那支笔,须在电光石火间判断出最顺畅、最合理的“行笔路线”。此刻他眼中所见,已不再是眼前之敌,而是那浓墨重彩的“败笔”,自己要在其间寻出一条气韵贯通的白地。
又一叉劈面而来。他身形忽地向后飘退,如“仰”字最后一笔的纵逸上挑,竟在后退中陡然拔高尺许,足尖在岩壁上轻轻一蹭,已从敌人头顶掠过。落地时袍袖翻飞,正是“俯仰一世”的“俯”字笔意——看似低伏,实则暗藏回锋。
但这一式终究耗力过甚。他落地时脚步微踉,气息一滞。那头目觑准破绽,双叉如毒蛇吐信直刺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王悦之忽然想起《兰亭集序》中“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一句。他不再强行闪避,反而凝立不动,只在叉尖及体的刹那,肩头如“殊”字右点那般极其细微地一颤一让。
“嗤——”
叉尖擦着脊骨掠过,微微划破外衫,却连皮肉都未沾到。王悦之身形一旋,已绕至那头目侧后方,袖中又是一道“缠藤符”射出。符光没入地面,数道青黑色气根破石而出,虽只缠住对方脚踝一瞬,却已足够他拉开距离。
那头目挣断气根,眼中凶光更盛,短叉舞成一团蓝光再度扑上。与此同时,另两名九幽道徒也摆脱符箓干扰,一左一右包抄而来。
王悦之顿陷三面夹击。
刀光叉影将他周身要害尽数笼罩。他深吸一口气,心神沉入《黄庭》内景之中,外界喧嚣仿佛瞬间远去。眼中所见,不再是纷乱的兵刃,而是一道道轨迹清晰的弧线;耳中所闻,不再是呼啸风声,而是对手真气流转时细微的滞涩与破绽。
他足踏“游丝萦带”步,身形在刀叉缝隙间如丝穿针。
一刀迎面劈来,他侧身半步,刀锋擦着鼻尖落下,带起的劲风刺得面皮生疼。左侧短叉斜刺肋下,他腰肢一折,整个人几乎平贴地面,叉尖在腹前三寸划过。右侧刀锋横扫下盘,他足尖轻点,身形如风中芦花般飘起,刀锋自鞋底掠过。
每一步都险到极致,却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
但这等全神贯注的闪避,对真气与心神的消耗极大。不过十数息,王悦之额角已见冷汗,呼吸也粗重起来。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
另一边,山阴先生独斗鬼面人与那使判官笔的高手,看似游刃有余,实则也被牢牢缠住。鬼面人一双鬼爪刁钻狠辣,专攻要害大穴;那判官笔更如毒蛇吐信,专挑经脉节点。两人配合默契,一刚一柔,竟将山阴先生拖在原地。
“结阵!”鬼面人久攻不下,眼中凶光一闪,厉声喝道。
几名九幽道徒应声游走,迅速占据洞窟内几个特定方位,隐隐成合围之势。同时他们手中疾挥,数道近乎透明、在星辉下泛着阴冷光泽的细丝射出——正是九幽道令人闻风丧胆的“幽魂丝”!
细丝无声无息,却坚韧异常,更蕴着阴寒蚀骨、缠绕真气的邪力,如无数阴魂探出的触手,从四面八方向山阴先生缠去!
王悦之这边压力骤增。三名妖人见久攻不下,攻势愈发疯狂,完全是一副以命换命的打法。一道刀锋擦着他脖颈掠过,寒意刺骨;另一柄短叉几乎刺中他肋下,他勉强侧身,叉尖划破衣衫,在皮肉上留下一条浅浅血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啾——!!!”
一声尖锐高亢的哨音,猛地从王悦之口中炸响!左凌风所赠的那枚泰山派紧急联络竹哨,被他拼死凑到唇边吹响!
哨音在洞窟内激烈碰撞回荡,音波凝成实质般远远传开,竟盖过了兵刃破空之声。
鬼面人脸色骤变:“速战速决!”
九幽道徒攻势更加疯狂。但哨音已惊动了外界。
洞窟深处那条险峻暗道方向,突然传来激烈的金铁交鸣、怒喝与闷响!
“什么人?!”
“是泰山派的牛鼻子!”
“拦住他们!”
鬼面人又惊又怒。他万万没料到,泰山派的人来得如此之快。
就在这时——
“无量天尊!何方妖人,胆敢犯我泰山圣地!”一声如九霄雷霆的怒喝滚滚传来,震得洞窟嗡嗡作响,顶壁尘埃簌簌而落。
数道青色身影如破空利剑般杀入洞窟!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杏黄道袍激荡飘扬,手中松纹古剑寒光四射——正是泰山派玉磬子道长。身后数名精锐弟子持剑结阵,气势如巍峨泰山压下,瞬间冲散九幽道阴邪气场。阿竹紧随其后,手持断刀,肩头见血,显是经过恶战。
泰山派援兵,及时赶到!
玉磬子道长目光如电一扫场中,立时明了是非。“结‘小岱宗镇魔剑阵’!诛灭邪祟!”
几名泰山弟子齐声应和,身形交错移动,步伐暗合九宫八卦,瞬间结成一座森严剑阵,将鬼面人等核心妖人尽数笼罩。剑阵一成,煌煌剑压如泰山压顶,中正平和的浩然之气正是阴邪功法克星。
鬼面人嘶声吼道:“玉磬子!你泰山派非要与我圣教不死不休?!”
玉磬子道长剑诀一引:“邪魔外道,罪不容诛!众弟子,降妖除魔!”
剑阵发动。数道煌煌剑光如旭日东升,又如泰山磐石,彼此呼应,绵密如网,向阵中绞杀而去。九幽道徒武功偏向阴狠诡谲,最惧这等堂堂正正之师,一时间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王悦之顿感压力一松。三名围攻他的妖人见首领被困,攻势不由缓下。他趁机足尖一点,飘身后退,稳稳落在山阴先生身侧,胸口剧烈起伏,背心已全然被冷汗浸透。
山阴先生白须微动,看着运转的剑阵,低声自语:“泰山‘小岱宗剑阵’,名不虚传。这份融于剑法中的煌煌正气,正是克制鬼蜮伎俩的无上利器。”
有了泰山派接手强敌,山阴先生便不再出手,负手而立,静静观战,目光偶尔扫过浑天仪与青石平台上的龟甲竹简,深邃眼眸中光芒闪烁。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不到一炷香功夫,已有两名九幽道徒被剑气所伤,惨叫着倒地。
鬼面人眼见事不可为,眼中闪过极度不甘,猛地发出一声凄厉长啸。他拼着硬受玉磬子一剑,肩头血光迸现,同时右手疾探入怀,掏出一枚漆黑如墨、刻着骷髅符文的弹丸,运足内力砸向地面!
“砰!”
弹丸炸开,浓稠如墨汁的漆黑雾气汹涌爆发,顷刻笼罩大半个洞窟——正是九幽道秘制“蚀魂雾”!
“屏息护体!剑阵转守势!”玉磬子急喝。
泰山剑阵应声而变,剑光回收缭绕,数道青色剑罡联成一片,如微缩泰山虚影将己方护住,将黑雾逼开尺余。
趁此混乱,鬼面人怨毒之声从雾中传来:“山阴老贼!王昕小儿!还有泰山派的牛鼻子!今日之仇,他日百倍奉还!走!”
几声衣袂破空与闷响,鬼面人带着残余手下,借毒雾掩护沿暗道狼狈逃去。
泰山弟子欲追,被玉磬子拦住:“穷寇莫追,小心埋伏!先驱散毒雾!”
众人合力,半晌才将黑雾驱散殆尽。洞内重现清明,只余两具九幽道徒尸体、几滩污血与狼藉战场。
玉磬子还剑入鞘,整了整道袍,走到山阴先生与王悦之面前,打了个稽首:“贫道玉磬子,奉掌门法旨巡视山域,听闻此地异动特来查看。二位居士受惊了。”他目光扫过二人,“不知二位如何称呼?为何会与九幽道妖人在此争斗?”
王悦之心头一紧。
山阴先生已坦然拱手还礼:“原来是玉磬子道长,久仰。老夫山阴,一介山野闲人;这位是王昕王小友,乃老夫忘年之交。我二人俱是游学之士,痴迷古籍山川秘辛,听闻泰山多前朝遗刻,特来寻访。机缘巧合寻至此地,不想撞破九幽道妖人图谋不轨,这才动起手来。若非道长及时赶到,我二人今日恐难逃毒手。此番恩德,感激不尽。”
玉磬子听着,目光扫过浑天仪与龟甲竹简,眉头微不可察一皱。他身为泰山高层,自然知晓此地乃门派禁地“星陨秘境”,早已封闭多年。此刻见二人竟能安然至此,心中存疑,但观山阴先生气质儒雅高古,王悦之虽显疲惫却一身清正书卷气,方才又确被九幽道围攻,不似奸邪。
他沉吟片刻,神色稍缓,语气却依旧严肃:“原来如此。不瞒二位,此地确是我泰山古老禁地,内中机关重重,早已封闭。二位能寻至此地且安然无恙,可见确有过人之处,亦算机缘。”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只是此间一应器物,皆关乎泰山千年传承,非同小可。按我派规,凡涉禁地之事,皆需由掌门定夺。故而,还需烦请二位随贫道回返观中,面见冲虚掌门,详细陈明情由。至于此间遗物……”他顿了顿,“也需由我泰山派暂行接管封存,以待掌门查验。”
王悦之心头一沉。目光不由自主落向青石平台上那片最大的龟甲,其上模糊古篆——《中景》。难道就要与此失之交臂?他指尖微蜷,强行压下心中波澜,只将龟甲上那几个字的形态、笔画、位置,死死记在心底。
山阴先生却似早已料到,微微一笑:“理当如此。泰山派乃玄门正宗,冲虚道长德高望重,老夫心仪已久。今日能借此机缘得见真人,亦是幸事。一切便依道长安排。”
玉磬子见对方如此配合,最后一丝疑虑散去,神色缓和许多,侧身让开道路:“既然如此,二位居士请随贫道来。”
王悦之在洞口立住脚步,回首最后望了一眼。洞窟深处,浑天仪上星子微光犹在流转,青铜兽首在阴影里半睁着眼。他衣袖微动,终究什么也没做,转身时袍角在湿冷岩地上拖出极轻的簌响。
玉磬子已立在暗道口,身形挡住半边天光。四名青袍弟子分列左右,两人擎火把在前,两人按剑柄在后。火光映得他们脸上明暗不定。先前那浓眉弟子侧身让出通道,右手虚悬腰侧剑锷三寸处,喉间一声:“请。”
暗道逼仄,众人鱼贯而行。玉磬子当先引路,步履不疾不徐,靴底踏石阶的声响在岩壁间激起清晰回音。王悦之紧随山阴先生,能听见老先生略带浊重的呼吸声,与自己衣袖擦过石壁的沙沙声混在一处。身后两名弟子跟得极近,近到他能辨出其中一人衣襟沾染的淡淡松烟气息——泰山斋堂早晚课惯用的熏香。
行至中途一处稍阔转弯处,岩顶有水滴坠落。玉磬子忽停步,袖袍一扬,那滴水被袖风带偏三分,嗒一声落在王悦之脚前半尺青苔上。“小心滑。”他未回头,话音在暗道中悠悠荡开。身后一名弟子立时会意,快步越前,以火把仔细照过前方湿滑石阶,每一步踏稳了,方侧身做个手势。
暗道渐次向上,出口处天光如薄纱垂落。将出未出时,玉磬子忽在光影交界处转过身来,面庞半明半晦:“王公子方才在洞中,似乎对那浑天仪颇为流连?”语声温和,目光却如两枚冷钉,直直扎来。
王悦之尚未答话,山阴先生已轻咳一声,苍老的手搭上他臂弯:“少年人初见奇物,难免目眩神驰。老朽当年在洛阳灵台初见铜仪,也曾呆立半日。”说话时指尖微紧。
此时天光倾泻而下,将众人身影长长投在石阶上。洞口两名值守弟子见人影,同时按剑躬身。山风灌入暗道,吹得火把明灭不定,那些投在岩壁上的影子便也跟着摇晃起来,恍惚间竟似阵势变动,隐隐间将二人去路锁在一片光影织成的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