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拂的香江,早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像层薄纱裹着林立的楼宇,连最高的汇丰银行大厦都只露出个模糊的尖顶,仿佛浸在牛乳里的冰雕。
许氏地产的会议室里已弥漫着咖啡的焦香,是许峰惯喝的蓝山,壶底沉着层细密的渣——他总说这种带点涩味的咖啡能让人保持清醒,比浓茶更适合谈判前的冷静。长条会议桌上还摆着半盒牛油曲奇,是陈宇今早从弥敦道的饼店买来的,包装纸上印着褪色的钟楼图案。
正在此刻,许峰指尖划过谈判桌上的文件,中英双方合作的新界科技园项目计划书旁,压着份刚从廉政公署传来的密报,纸张边缘还带着折痕,显然是加急送来的,墨迹都透着仓促:英资残余势力将项目的核心造价数据泄露给了美国财团,试图以更低报价截胡。
“他们用的是1970年的老办法。”陈宇将一份泛黄的剪报推过来,报纸边角都脆了,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标题用黑体字写着“英资截胡港府基建项目,本土企业遭重创”,配图里的工地塔吊锈迹斑斑,吊臂上“和记洋行”的字样依稀可辨,与现在新界科技园的施工地竟有几分相似。许峰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箱未整理的笔记,据说里面记载着当年应对英资的策略,转身快步走向储藏室,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回响,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出层层叠叠的回音,像在呼唤沉睡的往事。走廊墙上挂着的许氏地产老照片晃了晃,相框里父亲年轻时的笑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储藏室的日光灯管闪烁着昏黄的光,滋滋的电流声混着灰尘的味道,呛得人忍不住咳嗽。墙角堆着几个旧木箱,上面贴着“1970”的封条,蜡油早已凝固成暗黄色,边缘还有老鼠啃过的齿痕。许峰蹲在最底层的木箱前,指尖拂过标着“1970”的牛皮笔记本,封面烫金的“许”字已磨得只剩轮廓,露出底下深色的皮质,摸起来像老人手背的皮肤。翻开泛黄的纸页,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钢笔尖划过纸面的力道仿佛能穿透时光:“英资惯用‘假泄露’引对手压价,实则藏着更高利润的附加条款。对策:将计就计,公开部分数据,留杀手锏在签约现场。”纸页间还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如当年的脉络。
笔记的夹层里掉出张折叠的合同草案,纸张薄得透光,几乎能看清背面的木纹。甲方是“许氏地产”,乙方是“上海粤剧道具工坊”,日期是1970年春,事由是“合制香港文化中心的木雕屏风,融合沪港工艺,屏风图案取自《帝女花》布景”。乙方签名处,司徒远三个字的笔锋刚劲,捺画收笔时带着个小勾,与司徒倩爷爷剧本上的笔迹如出一辙——许峰在档案馆见过无数次,当年为了查旧案,他几乎翻遍了司徒家的存档,那笔锋里藏着的韧劲,与司徒倩教戏时的认真如出一辙。合同边缘还留着咖啡渍,形状像朵小小的云。
粤剧培训班的午后阳光斜斜切进窗棂,在地板上投出长条的光斑,尘埃在光里跳舞。司徒倩正指导学员们练习身段,手里的教鞭是祖父传下来的竹制长杆,包浆温润,握柄处被磨得光滑。“转身要稳,像船在水里晃,不能栽。”她穿着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圈细小的缠枝莲,是母亲生前的手艺,针脚里还留着樟脑丸的气息,袖口挽起露出皓腕,戴着只银镯子,是上海外婆给的嫁妆。后排角落里,一个穿校服的少女总是学得最认真,水袖翻转时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执拗,额角渗着汗也不擦,校服的袖口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胳膊上,勾勒出纤细的小臂线条。“你叫什么名字?”司徒倩走过去,发现少女的课本里夹着张粤剧海报,边角都卷了,上面的《帝女花》剧照被反复摩挲得发皱,长平公主的水袖都快磨出毛边,像只被抚摸过千百次的小兽。
“我叫艾米丽。”少女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点光,像落了星子。司徒倩注意到她的眉眼与英资代理人乔治高度相似,尤其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只是少了些戾气,多了点怯生生的纯澈,像受惊的小鹿。课间休息时,艾米丽攥着衣角,偷偷塞给她张纸条,纸是香江中学的练习本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我爸爸说内地人不懂艺术,可我觉得您唱的《帝女花》比唱片好听,上周偷偷录了您的课,在随身听里放了好多遍。”纸条背面,画着朵笨拙的紫荆花,花瓣歪歪扭扭,旁边用铅笔写着“对不起”,字迹被橡皮擦得有些模糊,留下淡淡的灰痕。少女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奶糖纸,是草莓味的,在阳光下闪着亮。
传呼机在这时震动,是许峰发来的合同草案照片,屏幕的光映得司徒倩指尖发亮。她望着照片里爷爷的签名,忽然想起奶奶说过,1970年爷爷曾带徒弟来香江,为文化中心做木雕,回来后总摩挲着工具箱说“许家的后生懂艺术,更懂尊重,看木料的眼神比看银元还认真”。奶奶说这话时,手里正缝补爷爷的旧围裙,针脚细密,像在编织一段往事,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白发上,泛起一层银霜,桌上的搪瓷杯里飘出茉莉花茶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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