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广州带着潮湿的凉意,风里裹着珠江的水汽,吹在脸上像贴了片湿纸巾,带着股淡淡的咸腥。
许峰把司徒倩的手揣进自己风衣口袋时,能感觉到她指尖的茧——那是常年练粤剧指法磨出来的,指腹处还有几处细小的裂口,是上周在上海排练时被琴弦划的,当时她只顾着纠正学生的唱腔,直到血珠渗到丝弦上才发觉。
而且,这些痕迹像藏着无数个未说出口的故事,关于舞台上的光鲜,也关于幕后的坚持。
他们站在解放路的骑楼下,看着三轮车夫蹬着“二八杠”自行车从身边驶过,车斗里堆着捆扎好的甘蔗,绿皮上还沾着泥,甜香混着路边炒河粉的油烟味,漫过“南方大厦”四个褪色的霓虹字。
这大厦门口的旋转门咯吱作响,玻璃上布满划痕,几个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正对着玻璃门整理发型,录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磁带有些卡壳,歌声的一时大一时小,又忽快忽慢。
而那和骑楼砖墙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红色标语相映成趣,透着新旧交替的鲜活气息。
“前面就是粤剧团旧址了。”司徒倩指着巷子深处,青砖墙上爬满了三角梅,紫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被往来的脚步碾成花泥,藤蔓间露出块斑驳的木牌,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白灰,依稀能辨认出“广州市粤剧团”几个字,笔锋遒劲,带着当年的意气风发。
在1968年的那个冬天,司徒志强就是在这里抱着装头面的木箱,箱底垫着旧戏服,布料磨出了毛边,和许振海完成了那场改变两家人命运的交易。
如今剧团早已搬去新址,旧址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只有门口的石狮子还守着往事,左边那只的耳朵缺了块,是“破四旧”时被红卫兵用铁棍砸的,裂痕里嵌着青苔,爪子上的青苔像岁月结的痂,摸上去滑溜溜的,沾了满手湿意。
推开门时,铁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吱呀”一声划破了巷子里的宁静,惊得屋檐下的鸽子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起的风扫过脸颊,带着点鸽粪的腥气。
仓库里弥漫着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那是剧团用来保存戏服的,浓得有些呛人。阳光透过气窗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光柱,无数尘埃在光里翻滚,像被惊扰的往事,纷纷扬扬。
司徒倩的手电光扫过堆成山的旧戏服,看见件绣着凤凰的帔,金线绣的尾羽已经发黑,却仍能看出当年的华丽,领口处用银线绣着个小小的“强”字——那是父亲最爱的戏服…!
当年在香江演出时不慎遗失,她哭了好几晚,父亲摸着她的头说“丢了就丢了,人在就好,戏服能再做,人心不能散”,没想到竟在这里,被细心地叠放在木箱里,上面还盖着块蓝布,布角绣着褪色的团徽。
“你看这个。”许峰从一堆乐谱里抽出个牛皮笔记本,封面已经泛黄,边角被水浸得发皱,形成深浅不一的波浪纹,像是被雨水泡过又晒干,上面用钢笔写着“司徒志强 1965-1970”,字迹被水渍晕开了些,却依然清晰,笔锋里藏着股韧劲。
在翻开第一页,是用毛笔写的《帝女花》唱词,“落花满天蔽月光”几个字力透纸背,墨色深沉,和黑白照片上那个笑得温和的男人判若两人,原来父亲也有这样锋芒毕露的一面,藏在温厚的外表下。
司徒倩的手指抚过纸页,指尖能摸到毛笔划过的凹凸痕迹,像触到父亲当年的力道,忽然停在1968年12月15日那页。
这一页,墨迹有些晕开,显然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墨水在纸页上洇出细小的星点:“振海带来的箱子比想象中沉,外层裹着香蕉叶,湿冷的水汽渗进指缝,带着股热带水果的甜腐气。”
“就在打开看时,吓出冷汗——竟是线装的《四库全书》残卷,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卷曲,还有几幅古画,绢布上的山水已经发暗,题跋处的印章模糊不清,说是从‘破四旧’的火堆里抢出来的,边角还带着焦痕。”
“他说香江的洋人肯出高价,一套古籍能换十套头面,让我找机会运过罗湖桥,走剧团去香江演出的道具通道,箱子混在戏服里,没人会查。事成后给剧团换十套新头面,镶真水钻的那种,在台上亮得晃眼。”
“这些古籍是国家保护文物,许振海这是走私!”
许峰的声音在仓库里回荡,带着压抑的怒火,指尖捏得笔记本发皱,纸页发出轻微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
他想起爷爷书房里也藏着几本线装书,蓝布封皮,边角包着牛皮,每次许振海来都要盯着看半天,手指在书脊上反复摩挲,眼神里的贪婪藏不住。
那时,1968年的香江,古籍走私正是暴利行当,洋人的拍卖行里,一本宋刻本就能拍出天价,足够在九龙买半条街的铺面。
许振海挪用许氏的公款做本钱,用这批文物换来的钱,不仅填补了亏空,还在九龙买了第一块地,那块地后来建起了商场,租金成了他黑金帝国的第一块基石,沾满了见不得光的交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