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冰坠碎,卯时三刻,沙州军仓
寒气凝成白霜,爬满仓廪朽木。顾寒声指尖划过粗麻粮袋——内里荞麦掺沙,指腹留下浅淡灰印。他捻起一粒沙,在晨光里看它浑浊光泽。
“头儿。”声音从仓门阴影传来,是老卒马三,缺了无名指的右手攥着张皮纸,“凉州药弩账目,七把弩机簧片锈了四,箭矢倒足。”顿了顿,“还有,今早逮着个货郎,身上有青鸢印记。”
顾寒声未转身,只将指间沙粒弹进火盆,“滋”一声轻响。“带我去看。”
一步出仓,天色青灰如铁。 沙州城破败屋檐在视野里层层矮下去,像无数趴伏的兽脊。马三在前引路,靴底踩碎满地薄冰,碎裂声清脆如骨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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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废燧,风凿石刻
烽燧二层,那人背缚石柱,脸上鞭痕新鲜如胭脂。见顾寒声登阶,竟咧嘴笑开,露出沾血槽牙:“顾大人来送行了?”
顾寒声停在五步外,从怀中取出那枚铜纽扣。阳光从箭窗斜切入,照见背面振翅鸟痕。“谁派你?”
“自然是怕您冻着的人。”货郎歪头,“您扔了令牌,可西北这盘棋,没您这枚砝码,秤杆要翘的。”
风从箭窗灌入,卷起地上积尘。 顾寒声看尘粒在光柱里翻滚,想起黑石谷那日的沙尘——也是这样昏黄,迷了眼。
“黑石谷的兄弟,”他声线平稳,像在问今日粮价,“怎么死的?”
货郎笑意更深:“您真当是马匪神机妙算?谷道地形、粮队脚程、护卫布防……这单生意,值李百万盐引三成干股。”他往前探身,锁链哗啦,“对了,您可知沙州马匪为何总劫得‘恰好’?因为他们三成口粮,走的是青鸢暗渠。”
顾寒声握纽扣的手,骨节泛白。
“养寇自重啊,顾大人。”货郎叹息般吐出四字,“匪不乱,您哪有机会显忠勇?您不血战,朝廷怎知西北危殆?咱们又怎好伸手……摸进边军的粮草账本?”
沉默像冰水漫过燧室。
顾寒声忽然转身,走向箭窗。窗外戈壁苍茫,天地交界处一片混沌。他想起加入青鸢那日,陆先生执他手说:“寒声,此路虽窄,却是万千寒门脊梁铺就。”
脊梁。
黑石谷二十三具尸体,可铺多长一截路?
“最后一个问题。”顾寒声背对货郎,“为何告诉我?”
“因为啊——”货郎声音骤轻,带着某种解脱的欢愉,“我也是砝码。来给您这杆秤……再加最后一钱重。”
顾寒声猛回头。
货郎已咬破后槽牙,黑血如蚯蚓爬出嘴角。他抽搐着笑:“现在……您手上……也沾同僚血了……咱们……一地脏……”
尸首歪垂,脸上凝固着诡异满足。
顾寒声立在原地,看那血滴在石砖上,一滴,两滴,绽成暗梅。他抬手,看自己掌心——那里有常年握刀的老茧,有沙石磨出的裂口,此刻却仿佛真染了层看不见的黏腻。
他忽然低笑出声。
笑声初时压抑,继而奔涌,在燧室石壁间撞出回响,笑得眼眶发红,笑得肩背颤抖。原来所谓“寒门出路”,不过是账簿上一行朱批:顾寒声部,折二十三卒,换盐引千股,值。
笑着笑着,他弯腰拾起那枚纽扣,用力一捏。
铜件变形,鸟翅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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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日头爬过沙梁
回城路上,马三几次欲言又止。顾寒声忽停步,抓了把道旁沙土,任它从指缝流泻。“老马,你跟我几年了?”
“五年又三个月。”马三哑声,“黑石谷折了的陈小七,是我外甥。”
顾寒声手一顿。
沙流尽,掌心只剩粗砺触感。 他握拳,像要把这片土地攥进骨血:“回去,叫齐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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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仓,十三人立于昏光
顾寒声未坐,他站着,将废燧中所闻一字不落复述。每说一句,仓内呼吸便重一分。说到“盐引千股值二十三命”时,最年轻的石头猛捶粮袋,荞麦与沙簌簌洒落。
言毕,死寂如坟。
良久,马三抹了把脸:“头儿,咱还信啥?”
顾寒声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这些脸被风沙蚀出沟壑,眼底有血丝,有绝望,但此刻,更多是等待。等一个方向,哪怕那方向通往更深的夜。
“从今日起,”他声如磨刀石上擦过的铁,“我们只信三样:手中刀,身边人,脚下土。”
他走到舆图前,炭笔在沙州与凉州间重重一划:
“我要去凉州,见林夙。”
“不是求援,是谈买卖——我们出沙州这条命,换他一个‘不把兄弟当筹码’的承诺。”
十三人互望,无人跪拜,只齐齐抱拳。拳骨抵掌根,闷响十三声,像夯土砸实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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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顾寒声独上城垣
怀中被捏变形的纽扣硌着胸口。他极目东望,夜色如墨,凉州在三百里外。
风卷沙粒拍打垛口,声如细密私语。他想起林夙请柬上那笔锋锐的字,想起那些毫无修饰、却救了他兄弟命的药弩。
那人或许懂。
懂这世道如何把理想拆解成筹码,懂血肉如何在账簿上折算成数字。
顾寒声从怀中取出纽扣,最后一次端详那只折翅的鸟,然后扬手——
铜件划破夜色,坠入城外深沟,连回响都无。
他转身下城,步履踩碎月影,一步比一步稳。
身后,沙州在黑暗里蛰伏如兽。
身前,长夜未尽。
但握刀的手,已不再为他人秤盘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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