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百万是从后院月洞门里走出来的。
没有前呼后拥,没有华服锦裘。他只穿一身深褐色的棉袍,外罩半旧貂皮坎肩,脚上是厚底棉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五十出头年纪,面庞圆润,蓄着短须,眉眼间透着商人特有的和气与精明,乍看像邻家殷实的老叔。
可他一出现,满院火把的光都似暗了一瞬。
不是因为气势,恰恰相反——他太寻常了,寻常得与这满院刀光、尸首、铁甲格格不入。
“草民李百万,见过林大人、孙参议、赵指挥使。”他走到院中,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姿态放得极低。
林夙没说话,只看着他。
孙参议却像见了救星,连忙上前虚扶:“李翁不必多礼。今夜事发突然,惊扰府上,实属无奈。”
李百万直起身,目光扫过满院狼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痛惜:“这、这是……草民方才在后院歇息,听前头喧哗,还当是下人们闹腾,不想竟闹出这般祸事!”他转身,对那粗豪汉子刘大喝道:“刘大!怎么回事?!”
刘大扑通跪倒,额头抵在雪地上:“老爷!小的该死!今夜有贼人潜入东厢行窃,被咱们发现后竟暴起杀人!小的为护府中周全,才带人围捕……不想、不想竟惊动了诸位大人!”
他说得声泪俱下,与先前在孙参议面前的说辞一字不差。
李百万听完,长叹一声,转身对林夙深揖:“林大人,家门不幸,出此丑事,惊扰大人办案,草民罪该万死。只是……”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商人的谨慎与为难,“刘大所言若属实,这些护院所为虽是鲁莽,却也事出有因。至于私藏军械——草民愿认罚,愿缴械,愿捐粮千石以充军资,只求大人网开一面,饶他们一条性命。”
以退为进。
认小罪,避大罪。
千石粮,买二十几条命,买今夜这场祸事一笔勾销——对寻常官员,这已是天大的台阶。
可林夙不是寻常官员。
“李翁。”林夙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本官今夜来此,不是为查窃案,也不是为收粮。”
他抬手,指向韩青背上的赵佥事:“此人,李翁可认得?”
李百万眯眼细看,脸上先是疑惑,继而恍然,最后化作惊骇:“这、这不是漕运衙门的赵佥事么?!怎会在此?还、还这般模样?!”
演得滴水不漏。
“三日前,赵佥事奉本官密令,暗查李府近年与漕运相关的账目往来。”林夙盯着他,“当夜,他便失踪了。今夜,本官的人在东厢夹壁中找到他时,他已中毒昏迷,身旁尚有未用完的毒药。”
李百万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两步,脸色煞白:“竟有此事?!草民、草民毫不知情啊!”他猛地转身,对刘大怒斥,“刘大!东厢之事,你可知情?!”
刘大连连磕头:“小的不知!东厢一直是三姨娘住着,前些日子三姨娘回娘家省亲,那屋子便空置了,小的从未进去过!”
“空置?”林夙冷笑,“空置的屋里,藏着漕运佥事,藏着毒药,还藏着两名持刀凶手——李府的‘空置’,倒是别致。”
李百万额角渗出冷汗,却仍强撑着道:“林大人明鉴!草民经商多年,虽不敢说乐善好施,却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赵佥事在草民府中遇害,草民难辞其咎,愿全力配合大人查案!只是……”他话锋一转,“仅凭赵佥事在草民府中出现,便要定草民之罪,是否……稍欠证据?”
他在拖,在搅浑水。
林夙岂会让他如愿。
“证据?”他转身,对韩青道,“把东西拿出来。”
韩青从怀中取出两个油纸包——一个是东厢搜出的毒药残粉,一个是纵火者身上搜出的金子。
林夙接过,先打开装金子的纸包。
五锭马蹄金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此金,乃今夜企图纵火烧毁定远仓后仓的匪徒身上搜出。”林夙声音清晰,每个字都砸在雪地上,“底款‘隆昌足色’,是隆昌号胡万才的私印。匪徒供认,受胡万才指使,事成后可得百两黄金。”
他将金子举起,让所有人都看清那戳记。
“胡万才与李翁是多年生意伙伴,这金子,李翁可认得?”
李百万脸色微变,却仍道:“隆昌号的金子,凉州流通甚广,草民府中也存有一些。但凭金子,怎能断定是胡兄指使?许是有人栽赃——”
“那这个呢?”林夙打断他,打开另一个纸包。
灰白色的粉末在雪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此毒名‘阎王笑’,产自西域,无色无味,入水即溶,半盏茶功夫便可毙命。”林夙盯着李百万,“赵佥事中的,便是此毒。而这毒粉,是在李府东厢八仙桌下搜出——与赵佥事藏身的夹壁,仅隔一堵墙。”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
“金子是隆昌号的,毒是在李府搜出的,人是李府护院围杀的——李翁还要说,这一切都是巧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