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参议踏进李府院门时,肩上落了一层薄雪。
他四十出头,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极整齐,身上绯色官袍在火把映照下泛着暗沉的光——那是正四品文官才能穿的服色。身后跟着两名属官,皆着青袍,低眉顺眼,却都按着腰间佩剑。
院内一时死寂。
只有风雪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粗重压抑的喘息。
孙参议目光扫过满地血污和尸首,扫过那些手持长枪、进退不得的黑衣汉子,最后落在林夙身上。
他抬手,掸了掸肩上雪花,动作慢条斯理。
“林大人。”孙参议开口,声音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文人惯有的温吞,“夜半兴师动众,闯入民宅,纵兵械斗——这是何故?”
一句话,先定了调。
不问李府为何私藏军械、不问这些人为何围攻朝廷命官,先问林夙“兴师动众、闯入民宅”。
这是官场上惯用的倒打一耙。
林夙没接这个话头,反而向前一步,与孙参议隔三丈相望。
“孙参议来得正好。”他抬手,指向那些长枪,“本官奉旨巡查西北漕运,今晚接密报,称凉州有商贾私藏军械、勾结匪类。方才率卫戍营至此查证,果见李府蓄养私兵、持制式军械围杀本官麾下——人证物证俱在。”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
“敢问孙参议,布政使司掌管一省刑名治安,对此事——不知情?”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
孙参议脸上温吞神色丝毫未变,只微微侧身,看向那些黑衣汉子:“哦?这些人……都是李府护院?”
“正是!”那粗豪汉子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跪倒,“小人是李府护院头领刘大!今夜有贼人潜入府中行窃,被我们发现后竟暴起杀人!小人等只为护主,绝无他意!那些枪械……都是、都是早年李老爷为防匪患,从军中旧友处购得,只为看家护院,从未用于不法啊!”
他说得声泪俱下,倒真像受了天大冤屈。
孙参议“唔”了一声,捋了捋长须,看向林夙:“林大人,你看——若是护院自卫,虽有私藏军械之过,却也算事出有因。至于围攻朝廷命官……许是夜色深沉,未能辨明身份,闹了误会?”
“误会?”林夙笑了。
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他整张脸更冷三分。
“二十余人结军阵,用三棱破甲箭,使制式长枪,进退有度,攻守得法——这是护院?”他声音陡然转厉,“孙参议久在西北,难道看不出这是行伍里练出来的阵仗?!”
孙参议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他当然看得出。
不仅看得出,他甚至知道这些“护院”里,有不少本就是军中退下的老兵——有些还是他当年经手安置的。
但他不能认。
“林大人言重了。”孙参议叹息一声,仿佛很为难,“凉州地处边陲,民风彪悍,豪商蓄养些武艺高强的护院也是常事。至于阵仗……许是这些人曾在军中待过,习惯未改?仅凭此便断定他们‘围攻朝廷命官’,未免武断。”
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
“倒是林大人麾下那位……”他目光越过林夙,落在院墙根处——韩青等人仍被围在核心,但孙参议看的不是他们,而是更远处、那个持窄刀的黑衣人,“那位黑衣义士,身手狠辣,刀刀致命,不像官家人,倒像是……”
他故意没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他在质疑顾寒声的身份。
林夙瞳孔微缩。
顾寒声此刻仍蒙着面,但方才那番厮杀,身手路数太显眼——那是“青鸢”暗部才会有的刺杀术,刀法里带着一股刻意抹去出身、只求效率的狠厉。寻常江湖人,绝练不出这种刀。
孙参议在西北经营多年,不可能毫无察觉。
“那位是本官暗中聘来的江湖朋友,协助查案。”林夙面不改色,“怎么,孙参议连本官用什么人,都要过问?”
“不敢。”孙参议拱手,姿态放低,话却更毒,“只是下官职责所在,见此人出手太过狠绝,恐非良善。按律,江湖人协助官府办案,须在官府备案,验明正身。不知林大人可曾办过手续?”
他在逼顾寒声露脸。
一旦露脸,以孙参议在凉州的人脉网,很可能查出顾寒声沙州巡检的身份,进而牵扯出“青鸢”。
顾寒声握刀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韩青等人也心头一紧。
林夙沉默了片刻。
风雪更急了,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将所有人脸上的光影撕扯得支离破碎。
“孙参议。”林夙忽然开口,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冰冷,“你今夜来此,是为调停,还是为审本官?”
孙参议一怔。
“若是调停——”林夙抬手,指向那些仍持枪戒备的黑衣汉子,“就让他们先放下兵器,退后十步,让本官的人退出院子。”
“若是审本官……”他向前一步,绯色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就请拿出朝廷旨意,或三法司文书。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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