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泉州港,海风裹挟着咸腥与萧瑟,从刺桐屿一直刮到城内。
金红的刺桐花瓣被风卷着,零落于石板街巷,与银杏的金叶混杂一地,又被匆忙赶路的人靴踏碎成泥。
城西宣风巷深处,“隆安老店”三楼一间临街的窄小阁楼里,楚飞叉开双腿坐在地上,后背倚着冰冷墙壁,虬髯遮住的下巴微微绷紧。
他的环眼隔着窗棂那道寸许宽的缝隙,死死钉在巷子斜对面——那座朱漆大门紧阖、两尊石狮子威严肃穆的深宅上。
蒲府。
三天了。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蜷在这斗室中。
透过这扇被尘土和蛛网弄得浑浊的窗,盯着那扇从不轻易开启的铜钉朱漆大门。
白日里,偶有仆役进出搬运货箱,皆是普通海产、丝绸瓷器;也有衣着体面的商贾持帖登门,多是谈些船只漕运、南洋香料买卖。
暮色初降时,门楣上的灯笼便准时亮起,两个“蒲”字在薄暮中晕着光。
宅内偶有丝竹之声飘出墙外,不高不低,恰好是一品大员府邸该有的清雅富贵气象。
“他娘的!”
楚飞喉结滚动,从牙缝里迸出低吼,一拳砸在身旁被蛀空半截的朽木柱子上,细碎的粉尘簌簌落下,“这老狗骨头,架子搭得比金銮殿还严实!”
他抬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环眼,三天不眠不休的死盯,几乎要将他眼底的锋芒熬成两簇焦黑的炭火。
“贺兰雪那妖妇藏哪儿去了?阿篱妹子半点音讯也无……这贼窝表面倒跟清水池塘似的,水底连片鳖影子都瞧不见!邪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云朝烟轻盈地闪身进来,反手栓好门闩。
她仍是一身素净不起眼的棉布夹袄,水蓝碎花的袖口沾染了些许街市尘泥。
手中提着一个藤编食盒,盖子上凝结着冰凉的露气。
她瞥见楚飞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紧握的拳头,低声道:“稍安。”
声音如冰玉相击,在这压抑狭窄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冽。
她走到窗边另一侧,放下食盒,却没有立刻打开。也顺着那道缝隙望向蒲府高高的门墙,如同凝望着一潭深不可测的死水,平静得令人心悸。
她的目光远比楚飞细致,一寸寸地扫过青砖黛瓦的高墙、飞檐上沉默的脊兽、门口那两扇仿佛与世隔绝的朱漆大门,乃至门前打扫得过分干净、连落叶都难得积存的石板地。
秀气的双眉渐渐凝蹙成一个“川”字。
“如何?有破绽没?”楚飞迫不及待,声音压得更低,却压不住那股子躁气。
云朝烟没立刻回答,她走到小桌旁,打开食盒,取出两个粗瓷碗。碗里是清汤细面,几片酱色的牛肉铺在上面,冒着微薄的热气。
她又取出一只小碟,里面是半块温润如玉的青白色海砺煎饼。
“吃些东西,盯了三日,眼睛都要盯瞎了,人没倒,铁打的也扛不住。”
她的语气平淡,手上动作却极利索,碗碟摆放得一丝不乱。青葱似的指尖捏着那半块咸香诱人的海砺煎饼,递到楚飞跟前。
楚飞喉头耸动一下,那股浓烈的海腥混杂着油脂焦香直冲鼻腔,腹中立刻如雷鼓鸣。
他一把抓过煎饼,饿虎扑食般塞进口中,三口两口便囫囵吞下,又捧起面碗,咕咚几口便将汤水喝干,面条尽数吸入口中。
吃相酣畅,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憋闷,仿佛嚼的不是面食,而是敌人骨头。
云朝烟却吃得极慢。她的目光并未完全离开那扇窗隙。细长的面挑起几根,缓缓放入口中,细嚼慢咽。
每一次下箸,目光都随之在蒲府外墙的某处逡巡片刻——墙根转角处的地砖是否被某种沉重的车辙反复碾压过?
门房值守的仆役换了几班?眼神是否过于呆滞?
那紧闭的黑油木门侧窗的糊纸,是否新换的?微不可闻的丝竹声调里,隐隐杂着几声咳嗽,中气极足,并非病弱之躯。
滴水不漏。
云朝烟搁下几乎没动几筷子的面碗,无声地看着楚飞狼吞虎咽。这“滴水不漏”四个字,在她心头沉甸甸地压着,冰冷更甚窗外深秋的海风。
贺兰雪是玄冰教的毒蛇,阿篱是身怀异质的苗疆少女。这样一个藏污纳垢之处,绝不该、也绝不可能是眼前这般平湖秋月般安宁的官宦富户气象。
越是平静,那水面下的暗流便越是汹涌可怕。
“邪了门了!”
楚飞丢开空碗,一抹嘴边的油渍,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挫败感,“泉州城谁不知蒲受根这老王八蛋是蒙元走狗?手上沾了多少抗元义士的血?偏偏他这狗窝跟佛堂一样干净!连点鱼腥味都闻不到!”
他站起身,魁伟的身躯在低矮的阁楼里显得更似一头躁怒的雄狮,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每一步都踏在楼板吱嘎呻吟的缝隙间。
他猛地停在窗边,指着对面门檐下那块在暮色中闪着幽光的“蒲府”匾额:“云儿,你说!咱再蹲下去,蹲到他门口的石狮子开口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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