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枢者 第29章 玄黄林险

野狐镇的青石板路被马蹄震得簌簌落灰时，苏婉儿正蹲在灶前添柴。竹节柴在灶膛里噼啪爆响，药罐里的艾草混着几味山芎的苦香，正顺着灶口的热气往梁上爬，在积年的烟炱里洇出一缕青白色的雾。她指尖刚捻起半根枯枝，院外突然传来粗哑的吆喝，像破风箱拉过锈铁：天工府查案！闲杂人等回避！

柴枝地在她掌心断成两截。苏婉儿霍然抬头，耳尖还沾着灶灰。这声音她听过——上月在安平县，枢卫就是这样踹开医馆的门，用镇邪枢的金芒烧了她半屋子药材。她猛地掀开门帘冲进里屋，烛九溟正背对着窗，青布衫下的轮廓绷得笔直。

九溟！

他回头时，裂脉古骨的凉意隔着衣襟渗进她手背。那截泛着青灰的古骨已被他塞进怀中，《神农尝草经》残页卷成细筒，用麻绳系在腰间。两人对视一眼，抄起墙角装着草药的竹篓便往门外冲。身后传来一声脆响，是枢卫的玄铁靴踹翻了药摊，陶罐碎成八瓣，晒干的紫菀草撒了满地。更远处有孩童的哭声炸响：娘！那个穿青衫的叔叔是妖人！

二字像根烧红的针，地扎进烛九溟后颈。他想起半月前玄黄殿广场，聚灵枢炸成齑粉时，人群也是这样喊着，用石子砸他沾血的后背。苏婉儿拽着他拐过街角，卖糖人的老周头正举着糖画呆立，金红的糖丝在风里凝成凤凰的尾羽——那是他今早刚支起的摊子。

对不住了周伯！苏婉儿发簪在跑动中松了，墨发散开时扫过烛九溟手背，带着点灶火的余温。她的绣鞋尖踢到青石板的缝隙，险些栽倒，却仍攥紧他手腕往镇南带：玄黄林！就二里地！

镇南的雾色果然泛着青铜的暗。远远望去，玄黄林像团被揉皱的古铜镜，林梢漏下的光都染了铜锈的暗黄，连飞鸟掠过都敛了翅，生怕碰碎这层沉郁的雾。两人冲进林边时，发梢还沾着野狐镇的人声，头顶却突然炸响的破空声——是枢卫的飞行舟。

朱漆船身悬在三丈高的空中，船舷的金漆已剥落不少，露出底下暗红的底漆。最醒目的是船头悬着的镇邪枢，碗口粗的青铜柱上刻满雷纹，此刻正喷吐着十二道金芒，像十二根烧红的铁钎直扎地面。烛九溟本能要拽苏婉儿往旁躲，却见最近的金芒地撞在玄黄木上——那是棵合抱粗的老树，树皮呈暗铜色，纹路像凝固的血脉。金芒触到树干的瞬间，竟如滴墨入清水般缓缓散了，连片落叶都没震落，只让树干上的青铜纹路泛起极淡的光，像古玉被盘过千年的润。

灵枢伤不了这里。苏婉儿扶着树干喘气，发间不知何时沾了片玄黄叶，椭圆的叶片泛着青铜光泽，叶脉是更深的褐。她伸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腹蹭过树干上的刻痕：这林子是上古体修埋骨处，每寸土都浸着血肉淬炼的气。灵枢那点火气...在体修眼里，不过是孩童耍的爆竹。

烛九溟伸手摸向树干。粗糙的树皮擦过他掌心的茧，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凹凸分明，竟与断章阁密室石壁上的脉络图如出一辙——他曾在那里跪了三日，看石壁上的纹路像活物般游走，最终汇向中央那方刻着二字的石匣。更奇的是，他怀中的裂脉古骨突然发烫，隔着两层粗布仍灼得皮肤发红。他慌忙掏出来，便见青灰的骨面上，新的刻痕正缓缓浮现：血祭圣骨四字，字迹未干似的渗着淡红，像用新鲜血渍写就。

看那里。苏婉儿的声音轻了些。她指向林深处，雾霭正像被风吹散的纱，露出半截斜插在荒草里的青石碑。碑身爬满葛藤，深绿的叶子间开着紫花，却掩不住体修冢三个古篆——笔画粗重如刀刻，虽被风雨磨去棱角，仍有股压人的气势。碑前有半座石坛，青灰石的坛角嵌着碎玉，玉色已发乌，像是被人强行挖走灵枢残片后留下的痕迹。

三百年前有个金丹修士来此寻宝。苏婉儿踢开脚边的碎石，露出块焦黑的金属，边缘还带着熔铸的痕迹，说是听说体修冢里埋着能破万法的圣骨。他带了十门毁枢炮，轰了七日七夜。她蹲下身，指尖划过石坛表面的痕迹——不是裂痕，倒像被极热之物舔过，却连石皮都没掀掉：结果呢？石坛连道白印子都没留，那修士倒被震碎了灵海，成了痴儿。

林外传来枢卫的骂声：奶奶的！这破林子吃了老子的金芒？飞行舟又压低了些，镇邪枢的雷纹愈发清晰，十二道金芒接二连三劈下，却都如泥牛入海，在玄黄木上散得干干净净。烛九溟望着掌心里发烫的古骨，又望向石坛后的密林——那里的雾更浓，像团化不开的墨，隐约能听见闷雷似的震动，一下，两下，像是什么活物在沉睡中呼吸。

他们进不来。苏婉儿解下腰间的药囊，牛皮囊上还沾着去年采的紫丹参汁。她摸出半块避枢丹，深褐色的药丸裹着层薄霜：玄黄木吞灵枢，就像你吞聚灵枢的碎渣——天生相克。她指了指裂脉古骨，它在催你往南走，南荒陨圣山的方向。

烛九溟捏紧古骨，骨面的血祭圣骨四字突然亮如星火，映得他掌心一片淡红。他想起断章阁密室里，石壁上的脉络游走时，曾在他识海烙下体修之道，以血为墨，以骨为笔的古训；想起玄黄殿广场，他捏碎聚灵枢的瞬间，那些喊着的百姓突然噤声——他们看见的，是他手背暴起的青筋里，流动着比灵枢更炽烈的光。还有苏婉儿说过的话：灵枢是取天地之威，可体修...是把天地之威，淬进自己的血肉里。

风穿过玄黄林，卷起几片青铜色的叶子，打在他粗糙的手背上。那触感，像极了当年林小竹递来的火纹布囊——那是他在街头冻得发抖时，那个扎着双髻的小乞儿塞给他的，布囊里裹着半块烤红薯，还带着体温。后来林小竹被人贩子抓走，他追着马车跑了三十里，最后只在路边捡到半枚火纹铜扣，扣上的纹路，和玄黄木上的刻痕竟有几分相似。

烛九溟将避枢丹塞进嘴里，药汁苦得舌尖发颤，却有股清冽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钻。他望着苏婉儿发间的玄黄叶，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去陨圣山，血祭圣骨——让那些用灵枢的，看看体修的道，烧起来是什么模样。

苏婉儿笑了，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林外透进来的光。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踩着玄黄叶往林深处走去。玄黄叶被踩碎时，发出极轻的声，像是古玉裂开的细响。身后，枢卫的飞行舟仍在徒劳地劈着金芒，金光照亮林边的雾，却始终穿不透那层青铜色的屏障；前方，裂脉古骨的红光穿透雾霭，像一柄用血肉铸的剑，剑尖直指南方——那里有座陨圣山，传说上古体修的圣骨，便埋在山腹最深处。

林内的闷雷声愈发清晰了。烛九溟能感觉到，裂脉古骨的热度正顺着掌心往全身窜，像有团火在血管里烧。他低头看了眼苏婉儿的背影——她的绣鞋上沾着玄黄林的泥，发梢还挂着片叶子，却走得极稳。他突然明白，所谓体修之道，或许从来不是孤剑独行。就像这玄黄林，因着无数体修的骨血才得护持；而他和苏婉儿，也会在彼此的温度里，烧出更烈的光。

两人的身影渐渐融进雾里。远处，枢卫的叫骂声渐弱，只剩飞行舟的金芒还在林外徒劳地劈着。玄黄木的青铜纹路却愈发明亮了，像是在回应什么古老的召唤——那是体修的骨，在岁月里沉睡了千年，此刻正被两个年轻人的脚步，轻轻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