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枢者 第28章 药箱秘密

第三日晨，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撞得叮当响时，烛九溟正蹲在院角青石板上翻晒野菊。竹匾边缘的竹篾因年深泛着琥珀色，里面铺着的菊瓣还凝着晨露，在初阳里泛着金红，倒像极了前日他运功时，心口裂脉古骨渗出血纹的颜色——那血纹细若蛛丝，却烫得他半边身子发颤。

他屈指拨弄着最边缘的一瓣菊，指腹沾了露，凉丝丝的。这野菊是苏婉儿昨日在西坡采的，说是要制菊露，给山脚下李阿婆治咳疾。菊瓣上还沾着几点草屑，他便耐着性子一一挑开，像在侍弄什么金贵物事。正摊到竹匾中央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老木榫头吃重时的轻吟，又像是铜器相击的清越。

九溟，来。苏婉儿的声音比往日沉了些，尾音却带着点雀跃，像春溪破冰时溅起的水珠。

烛九溟忙用粗布围裙擦了擦手——那围裙是苏婉儿前日见他晒药总沾得满襟草汁，特意用旧被面改的，靛青底色上还留着几缕褪色的缠枝莲。他掀开门帘进屋，便见苏婉儿正半跪在炕前，那口漆色斑驳的药箱敞着盖，搁在她膝头。

这药箱他见过许多回。箱身是老榆木的，漆色早被岁月磨成了茶褐色，边角磕得坑坑洼洼，倒像被人抱着滚过几座山。此刻箱盖内侧的暗扣已被挑开，苏婉儿捏着根细铜簪，簪头还挂着点木屑——想来是挑暗扣时蹭的。她另一只手托着块泛黄的桑皮纸，纸角卷着，像是被潮气浸过又晒干的，上面压着半卷残页。

残页边缘焦黑，像被火烧过，中间却留着几段完整的字迹。烛九溟一眼便认出那古篆神农尝草经，与昨日苏婉儿提及的手札封皮上的字迹如出一辙——昨日她翻出半本旧手札时，他正替她磨墨，见那封皮虽破，神农尝草经五字却力透纸背。

这是我在云栈山破庙捡的。苏婉儿将残页轻轻移到炕桌上，帕子垫在底下。她的指腹抚过残页上一处暗红印记，那印记呈半月形，像是血渍凝的，那年我跟着药商进云栈山，迷了路，撞进座破庙。庙梁上悬着具枯骨，身上的官服早烂成了布条，可掌心还攥着半块玉牌。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块羊脂玉，你看，刻着太医院典药，该是前朝避乱的医官。

烛九溟凑近些看，玉牌上的刻痕极深，笔画间还嵌着些黑渍，像是血垢。他临死前还护着这卷古经。苏婉儿指尖顺着残页边缘游走，我爬梁上取时，那枯骨的指节还扣着经卷，我掰了半天才掰开。她的声音轻了些，像在说件极郑重的事，后来我在破庙歇了三日，把经卷残页都抄了一遍，这卷是原物。

残页展在炕桌上，烛九溟这才看清，除了神农尝草经的题头，下面还抄着几味药草图谱：开蓝花的乌头，叶背有绒毛的紫菀，根须如珊瑚的赤参。最末几页却不同，字迹更古拙，笔画间带着金石气，苏婉儿的指尖停在一行虫蛀的字迹前：《肉身通玄论》。

你读。她推了推残页。

烛九溟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残页因年代久远泛着陈墨的腥气，字迹有些模糊，却能勉强读出：凡人畏伤，体修畏钝。伤可愈，钝难开。八百灵脉如星斗，须以痛为火，以血为锤，方得淬出真骨。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断章阁密室里那面石壁——去年他替执事扫密室时，见石壁上刻满了金色脉络，像星图又像血管；更想起裂脉古骨上痛醒一脉的刻痕，那刻痕是他初得古骨时，被雷劈晕前最后看见的东西。

心口突然一烫。他慌忙扯了扯粗布衣领，露出锁骨下的古骨——那骨色青灰，此刻正泛着暖玉似的光，表面的血纹比昨日更清晰了些，在皮肤下蜿蜒如活物，烫得他胸前印出个浅红的月牙形。

你看。苏婉儿将他的手按在残页上，古医调气血，古体修锻灵脉，原是同一条根。她的指尖轻轻点过他左肩，隔着粗布也能触到骨节的形状，我治你肩窝箭伤时摸过，骨缝里隐着星点金芒，是灵脉要醒的征兆。又指了指他腕间那道愈合的刀疤——那是前日他练裂脉术时，用裂脉刀割的，你看这疤，结痴时我数过，比常人快三倍。

烛九溟垂眸看自己的手腕。刀疤呈淡粉色，像道细蚯蚓，摸上去已没了痛感。从前玄黄殿的外门弟子总骂他玄牝禁体，说他的身子是块死铁，容不得灵枢认主，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他想起那日在玄黄殿外，雷耀举着焚火枢大笑：禁体就是禁体，连林小竹的破布囊都护不住！火舌舔过布囊时，他想扑过去，却被雷耀的灵枢气浪掀翻在地，只能看着布囊里的糖人、碎玉片在火里蜷成灰。

他们说我是天地不要的弃儿。他摸了摸怀里的裂脉古骨，骨面的九脉将启四字此刻烫得惊人，像是要烧穿布料，可这古骨认我，那日在断章阁，它自己跳进我怀里；这残页上的字也认我，我一读就心口发烫。他的声音发颤，眼眶酸得厉害，像是有团火从心口烧到了眼底。

弃儿？苏婉儿嗤笑一声，将残页小心收进帕子。她的帕子是月白杭绸的，边缘绣着并蒂莲，此刻裹着残页，倒像裹着块玉，当年神农尝百草，被钩吻毒得七窍流血，世人说他疯魔；大禹治洪水，手胼足胝，指甲都褪了，世人说他痴傻。可最后疯魔的成了药王，痴傻的成了圣王。她将帕子塞进他怀里，帕角的莲纹擦过他下巴，你看这药箱。她指了指脚边的老榆木箱子，装的是草根树皮，可去年冬天张屠户家小儿子中了寒毒，灵枢师说没救，我用箱里的乌头、附子熬了药，硬是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你这身子。她伸手戳了戳他胸口，力气不大，却像敲在青石板上，容不得灵枢认主，可前日雷耀的镇山枢砸下来时，你徒手接住了青铜壳——那枢器足有三百斤重，换了旁人早被压成肉饼。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天地要你走的，从来不是别人走惯的路。

窗外突然传来野犬吠声，混着院角晒菊的甜香飘进屋来。烛九溟望着炕桌上苏婉儿的石臼——石臼里还留着昨日捣的紫菀碎末，青绿色的，像被揉碎的春天；又望着自己的手：指节粗粝，虎口有扫落叶磨出的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晒菊时沾的金红色花屑。从前他总觉得这双手是用来捧扫帚、接脏水的，此刻却忽然看清掌纹：生命线粗得像条河，智慧线分叉处泛着淡金，倒像古骨上的血纹。

苏姑娘。他将帕子按在心口，古骨与残页的热度透过布料传来，烫得他脊梁发紧，等我去了南荒陨圣山，寻到上古体修的圣骨，定要把这《肉身通玄论》刻在山壁上。他想起那日在断章阁密室，石壁上的脉络图刻了整整三面墙，要刻三尺高的大字，让所有用灵枢的人仰头看——他的声音轻，却像石杵捣药般扎实，一下下夯在炕桌上，血肉里藏的道，比枢器里的更硬，更烫。

苏婉儿笑了，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梢。她的手指带着捣药后残留的药香，是甘草混着菊瓣的甜。院外的野菊在风里摇晃，金红的瓣子翻卷着，像极了七年前林小竹递给他的火纹布囊——那布囊是林小竹用母亲的旧裙改的，绣着团火，说要给他；也像极了此刻他掌心里，那团越烧越旺的、属于血肉之躯的火。

风又起时，檐角铜铃再次撞响。烛九溟望着苏婉儿发间的木簪，望着炕桌上的残页，望着自己掌心里的温度，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裂开了——不是痛，是暖，是久旱的土地迎来第一场雨，是被雪压了三冬的老梅，终于要抽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