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枢者 第22章 破庙里的骨片变

晨雾散得比预想中快。烛九溟捂着左肩的血窟窿，跌撞着撞开半扇朽木门时，东山的日头已漫过断墙，将破庙残垣上剥落的“镇灵观”三字晒得发白——“镇”字缺了半边，“灵”字的宝盖头只剩半截，倒像被什么巨力劈碎了压在墙上。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起梁上数只寒鸦，扑棱棱掠过他发顶时，几片灰黑的羽毛簌簌落在他肩头，青石板上投下的碎影跟着他踉跄的脚步晃了晃。

他倚着剥落墙皮的神龛坐下，后背蹭到墙灰，簌簌落了满襟。神龛里的神像早没了头颅，只剩半截染着蛛网的泥胎，供桌上摆着半块发黑的枣糕，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供品。这才敢掀开衣襟查看伤势——左肩的血窟窿还在渗血，大长老那记碎瓦虽被无垢残魂挡了大半，仍有块棱角锋利的青砖擦着肩窝划过，皮肉翻卷如被野狗撕烂的布片，血珠顺着肋下滴在青石板上，每一滴都晕开暗红的花，渐渐在脚边积成个小血洼。

他摸出怀里半块伤药，是孙婶前日塞给他的。那日他在柴房劈柴，孙婶端着热粥来，见他手冻得通红，就着灶火烤了块药饼塞他怀里：“小溟啊，这药是我家那口子当年在药山采的，治刀伤最是管用，留着防身。”此刻药饼还带着灶火余温，混着点焦糊的艾草香。他刚要往伤口上按，忽觉胸口发烫——不是寻常的热，像是有团火从心口烧起来，烫得他指尖发颤，伤药“啪”地掉在血洼里，溅起几点血珠。

“骨片！”他慌忙从衣襟里掏出那枚血色骨片。这骨片自他在废井里捡到就带着凉意，方才狂奔时被冷汗浸得透凉，此刻竟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掌心发红。表面流转的古篆“玄牝”“九溟”突然活了，金红的纹路如游蛇般绕着骨片游走，接着“嗤”地一声轻响，一行新的刻痕从骨片中心绽开，像是被无形的刻刀硬生生凿进去的——九脉将启，血祭圣骨。

烛九溟屏住呼吸，指腹轻轻抚过那些新显的字迹。骨片震颤得更厉害了，表面浮起一层淡金雾气，雾气里渐渐勾勒出一幅地图：重山叠嶂间，云气翻涌如万马奔腾，其中一座形如巨碑的山峰格外醒目，山岩呈青黑之色，似被雷火淬炼过千万年，山脚处刻着三个古字，笔画深如刀凿——陨圣山。

“南荒陨圣山...”他喃喃念出无垢残魂曾提过的地名，喉间突然发哽。三日前他还蹲在柴薪院扫落叶，赵狗剩挑着水从他身边过，故意把扁担一斜，脏水劈头盖脸泼下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泥，听见赵狗剩嗤笑：“废物就是废物，扫个地都挡路。”两日前他握着裂脉刀割腕，那刀是杂役房最钝的，割了三刀才见血，疼得他咬碎半颗后槽牙，血滴在地上，像极了此刻脚边的血洼。可此刻他却捧着能震碎灵枢的骨片，看着指向未知的地图，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梦里他还是那个被人踩在泥里的杂役，可梦外，他的血正顺着指缝滴在骨片上。

“玄牝禁体...不是诅咒。”他低笑一声，指尖划过伤口渗出的血珠，轻轻点在骨片上。鲜血刚触到骨面，“九脉将启”四字便泛起红光，与他八脉里游走的灵气产生共鸣。三年了，他的八脉像被铁锁捆死的江河，灵气刚入体就撞得生疼，可此刻锁闭处竟有些酥麻，像是被封了千年的古井，终于等来第一滴活水，顺着经脉往四肢百骸淌，连左肩的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梁上寒鸦又惊飞一群，翅膀扑棱声里，远处传来枢卫飞舟的嗡鸣，比晨雾里更清晰了几分。那声音像闷在云里的雷，一下下敲在他心上。烛九溟将骨片按回心口，那热度透过皮肉渗进血脉，烫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起三年前林小竹被外门弟子欺负，哭着问他：“九溟哥，你拿什么护我？”他攥紧拳头，可那拳头连块砖都捏不碎；想起赵狗剩扯碎他布囊时的嗤笑，那布囊里装着他攒了半年的药渣，想给生病的孙婶熬药；想起大长老测灵根时，灵枢盘在他手上转了三圈，最后“咔”地裂开道缝，大长老拂袖冷笑：“无灵根者，贬为杂役。”

可现在呢？前日他被赵狗剩推搡时，下意识攥紧拳头，竟把脚下青砖捏碎了；昨日测灵根时，灵枢盘在他手上转了两圈就炸成齑粉，大长老的胡子都被气歪了；无垢残魂说“此骨与你同命”，方才为他挡碎瓦时，残魂几乎要散了，却还是笑着说：“小友，走。”那些曾踩在他头上的人说他是废物，说他该被灵枢碾碎，却不知被碾碎的从来不是他，是他们用灵枢筑的囚笼——灵枢说无灵根者不能修，他们便信；灵枢说玄牝禁体是诅咒，他们便怕；可灵枢碎了，他们的规矩，也该碎了。

“我偏要修这被灵枢排斥的道。”他对着斑驳的神像发誓，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山。骨片在他掌心发烫，地图上的陨圣山愈发清晰，山尖刺破云层，像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山脚的古字泛着幽光，仿佛在应和他的誓言。

破庙外，枢卫飞舟的轰鸣更近了，连飞舟划破空气的尖啸都听得真切。烛九溟扯下衣角缠住伤口，粗布擦过翻卷的皮肉，疼得他倒抽冷气，可他咬着牙系紧了绳结——这疼算什么？比不得裂脉刀割腕时的疼，比不得被脏水泼头时的羞辱，更比不得三年来被人踩在泥里的憋屈。他将骨片和那片青铜甲叶一并收进怀里，甲叶是无垢残魂留下的，边缘还带着焦黑的痕迹，摸上去凉丝丝的，和骨片的热意交织着，像两颗跳得极快的心脏。

风从破门灌进来，掀起他染血的衣袖，露出腕间未愈的裂脉刀痕——三道红痕，深浅不一，最深处还结着痂。从前他觉得这是耻辱的印记，像刻在身上的“废物”二字；此刻看着，却觉得那是新生的纹路，每道血痕都在说：你活过来了，从泥里爬出来了。

“走。”他对着神像残头说了一句，转身消失在庙后荒草里。荒草有半人高，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却压不住他心跳的声音。风卷着草叶掠过他脚边，草叶上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在替无垢残魂说：“去陨圣山，把被灵枢埋了三千年的真相，挖出来。”

枢卫飞舟的轰鸣已近在咫尺，可烛九溟走得极稳，每一步都踩得荒草沙沙响。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柴薪院扫落叶的杂役，不再是被灵枢判定的废物，他是烛九溟，是捧着圣骨、要凿穿囚笼的人。而那座形如巨碑的陨圣山，正等在云的那端，等他去掀翻所有被灵枢写死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