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短篇恐怖故事集 第33章 《褪颜》

林澈第八次划掉设计稿上的线条时，指尖的颤抖已经无法抑制。电脑屏幕上，那张为新品香水设计的“晨曦”主题海报，色彩绚烂得刺眼，却与他内心枯竭的创意形成了残酷对比。总监下午的话还在耳边嗡鸣：“林澈，感觉不对，缺乏一种……直接的、冲击性的美。” 他知道，“感觉”是借口，真正缺乏的是他简历上那份能与明星设计师陈俊抗衡的亮眼成绩。在这个颜值即正义，关系比能力更重要的圈子里，他那张丢进人海就找不到的脸，连同他的才华，似乎都被理所当然地忽视了。

地铁玻璃窗映出他疲惫的面孔，平凡，模糊，一如这座城市里上百万奔波谋生的年轻脸庞。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车窗广告位上一幅纯黑画面抓住了他——没有产品，没有代言人，只有一行简洁的银色字体：

「完美脸孔租赁服务：成为他人眼中的唯一。」

下方是一串坐标般的地址，没有电话，没有网址。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记下了那个位置。

店铺藏在城市最昂贵地段的幽深巷弄尽头，门脸是哑光黑的金属，触手冰凉。推门而入，内部是极简的未来主义风格，纯白空间里只有一道孤零零的柜台。一位穿着剪裁利落西装、笑容标准得如同精密仪器的顾问接待了他。

“林先生，人类大脑识别一张脸是否‘完美’，通常只需要0.3秒。”顾问的声音平滑，没有起伏，“我们的服务，就是将这0.3秒的判定，固化为永久印象。仿生面具会贴合您的面部骨骼与肌肉，但它真正的核心，是能捕捉并呈现您遇见之人心目中最理想容貌的模糊投影——您是画家，而每个看他的人，都是自己的审美滤镜。”

顾问取出一张薄如蝉翼、泛着珍珠光泽的面具。戴上的瞬间，没有不适，只有一丝微凉。然后，他引林澈走向一面全身镜。

镜中的人……是林澈，却又不是。五官依稀是他的轮廓，但一切不完美的细节都被修正、优化了。眉骨更高，鼻梁更挺，下颌线清晰利落，组合成一种超越性别、难以定义的惊人美感。更奇妙的是，林澈凝视越久，越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微妙地变化，越来越贴近他内心深处那个理想化的自我形象——自信、卓尔不群、被世界青睐的样子。

“每日一支血清，维持面具活性与您的‘完美’。”顾问递过一个装有湛蓝色液体的小盒，“它确保生物神经网络与您的面部神经末梢完美融合。”

巨大的诱惑碾碎了最后一丝疑虑。林澈签下了协议。

效果立竿见影。第二天走进公司，他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瞩目。之前对他爱答不理的同事主动问候，苛刻的总监看着他带来的新稿子，眼中闪过惊艳：“林澈？这稿子……很有灵气！” 稿件本身并无大变，但似乎因为他这张脸，平庸也成了别具一格。社交网络上的新头像请求成倍增加，一些他过去需要苦苦争取的资源，开始主动递来橄榄枝。

成功像滚雪球般来临。在一次关键的比稿中，他带着“完美脸孔”阐述方案，客户的目光几乎无法从他脸上移开，顺利签约。当晚庆功宴，他去洗手间，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面倒影里，他看到自己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氤氲着一抹以前从未注意过的、极淡的机械灰蓝色。他凑近细看，那抹蓝色又仿佛只是灯光错觉，一闪即逝。

他晃了晃头，大概是太累了。回到席间，他注意到另一位近期同样风头正劲的女星，她的眼神偶尔与他交汇，两人瞳孔中那抹相似的灰蓝，在灯光下短暂交相辉映，心照不宣。他们是一个新兴的、用美貌兑换未来的秘密同盟。

日子在鲜花掌声和每日雷打不动的血清注射中飞逝。直到一个月后，林澈因为应酬醉酒，次日起晚，错过了惯常的注射时间。临近中午，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眩晕和面部肌肉剥离般的剧痛将他击倒。他蜷缩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冷汗涔涔，感觉皮下的神经网络像无数细小的毒蛇在扭动、啃噬。

他挣扎着取出备用血清注射。针尖尚未触及皮肤，他惊恐地发现，脸颊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朝着针管的方向痉挛、抽动，流露出一种原始的、贪婪的渴望。仿佛这具身体，早已背叛了他的意志，彻底屈从于那神秘的化学制剂。

痛苦稍减，他颤抖着抬起刚才因剧痛而扫落的空血清瓶。瓶身标签的角落，有一行平时极易忽略的、小到几乎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的灰色小字：

「活性成分提取源：人类腺体提取物 (human Gland Extracts)」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人类腺体提取物？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起顾问提起过的“生物神经网络”，一个可怕的联想骤然成形。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弹出新闻快讯头条，加粗的红色标题异常刺眼——

「突发！‘完美脸孔’核心血清疑遭全球性供应链中断，原因不明，或引发用户恐慌性挤兑……」

林澈猛地抬头，看向办公室玻璃墙上自己的倒影。那双灰蓝色的瞳孔，在惊恐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非人的红光。镜中的“完美”面孔，第一次显得如此陌生而恐怖。

林澈冲回公寓反锁上门，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他颤抖着搜索“完美脸孔 供应链”，跳出的零星信息拼凑出一幅末日图景：并非原料短缺，而是位于南极圈的“生物原料主基地”因“不可抗力”永久关闭。用户论坛（一个需要特殊代码才能进入的隐秘角落）早已炸锅，充斥着无法按时注射血清者的求助帖，最新回复的时间都凝固在几天前，随后是死寂。零星有几段模糊视频，点开是马赛克级别的画面，内容却惊心动魄：有人面部扭曲，仿生面具如融化的蜡般剥落，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真实皮肤，伴随非人的惨嚎。

血清戒断反应很快再次袭来，这次比办公室那次更凶猛。林澈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有无数细小的钢针正从面具与皮肤的结合处钻入，搅拌着他的神经，同时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无感攥紧了他的灵魂。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钉在最后一支血清上，那抹湛蓝此刻看起来既像救命稻草，又像恶魔的毒药。他挣扎着爬过去，拧开注射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就在针尖即将刺入皮肤的前一瞬，他透过身边黑色屏幕的反射，清晰地看到——面具下的脸部肌肉，正以一种完全独立于他意志的、渴望的、近乎愉悦的方式抽搐着，迎向那维系它存在的液体。

他的身体，至少是面部，已经不再听他指挥。

巨大的恐惧带来了短暂的清醒。他猛地将注射器扔远，湛蓝色液体溅在地板，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不能坐以待毙。那个地址，那个隐藏在奢华地段的店铺，是唯一的线索。

深夜，他裹紧外套，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再次来到那条巷弄。店铺依旧，哑光黑的金属门紧闭。他尝试推门，门却悄无声息地滑开了。内部不再是纯白明亮，只有几盏幽蓝色的应急灯提供着微弱照明，那个笑容标准的顾问不见踪影，柜台积了薄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类似消毒水和腐烂水果混合的气味。

他凭着记忆摸索，在柜台后找到一扇隐蔽的门，门禁系统已失效。门后是一条向下的冰冷金属通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空间。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实验室兼仓库，整齐排列着无数圆柱形透明容器，大部分已空置，但仍有几十个容器内，浸泡在淡蓝色液体中的，是一张张……人脸。那些脸栩栩如生，男女老少皆有，表情安详如同沉睡，却缺乏任何生命的迹象。林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在仓库最深处，他发现了一台尚在低功耗运行的终端机。屏幕闪烁，需要权限登录。他鬼使神差地用手指触摸了一下屏幕旁的指纹识别区——他记得签约时按过手印。

屏幕亮了。跳出的并非操作界面，而是一份自动弹出的个人协议详情页，旁边赫然标注着“原料贡献者”分类。在他的个人信息栏下方，有一行小字：“潜在生物质资源评估：优（基于腺体活性及代谢水平）”。

紧接着，他看到了那个闭环系统的流程图，触目惊心：

“退役”用户回收 → 生物材料分解（重点：腺体提取） → 合成新一代血清活性成分 → 供应新用户\/定期维护用户

所以，那些因断供而“毁容”的人，并非被抛弃，而是被系统性地“收割”了。他们的身体，成了维持这个完美幻梦的新燃料。瓶身上的“人类腺体提取物”，竟是如此直白而残酷的真相。他想起新闻里提及的伦理审查，在这种隐秘的技术面前，形同虚设。

终端机旁散落着几份纸质档案。他随手翻开一份，是一个年轻女性的照片和资料，编号下面标注着“原料贡献批次：7-2048”。在最后一页，用红色印章盖着“已完成转化”。林澈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就在这时，仓库的灯光骤然全亮，刺得他睁不开眼。几个穿着同样黑色制服、但眼神更加冰冷、行动间带着一股非人协调感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通道口。他们的瞳孔，是统一的、毫无感情的机械灰蓝。

林澈转身想跑，却发现自己被包围了。为首一人抬起手，手中拿着一个类似扫描仪的装置，对准了他。绝望中，林澈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抠向自己脸颊的边缘——那里，或许是因为血清断供和极度的情绪波动，仿生面具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一阵难以想象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仿佛在活生生剥离自己的皮肤、神经，乃至一部分灵魂。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指甲缝隙里渗出血丝。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类似粘性极强的胶带被强行撕开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那副完美的、带给他短暂荣耀又将他拖入深渊的面具，被他硬生生从脸上扯了下来，扔在地上。那面具落地后，竟像拥有短暂生命般微微抽搐了一下，才彻底僵死，变成一张毫无生气的、薄薄的、带着血丝的材料。

解脱了吗？

剧烈的疼痛让林澈几乎晕厥。他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他颤抖地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脸。

触感……不对。

那不是他熟悉的、带有毛孔和细微瑕疵的皮肤质感。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异常的光滑。没有鼻梁的隆起，没有嘴唇的缝隙，没有眉毛的凹凸……什么都没有。

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连滚带爬地冲到旁边一个空置的容器光洁的金属外壳前，借着反光看向自己。

金属表面映出的，是一张脸。

一张没有五官、没有起伏、如同打磨过的鸡蛋般空白的脸皮。仿佛他原有的面孔，连同他的身份，都已经被那副寄生面具彻底吞噬、抹除。

然而，就在这片虚无的、令人绝望的空白之上，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晰。

那双机械灰蓝的瞳孔，并没有随着面具的剥离而消失。它们冰冷地、空洞地镶嵌在那张空白的脸上，如同两个永恒的烙印，在冰冷的金属映照中，静静地、漠然地，回望着这个再也找不回自己的陌生人。

黑衣人们停下了脚步，似乎对这一幕也感到一丝意外。为首的那人收起扫描仪，用一种平板的语调说：“目标失去商业价值，生物识别特征已紊乱。清理现场，回收……残余物。”

林澈（如果还能称之为林澈的话）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空白的面孔对着天花板刺眼的灯光。那双灰蓝色的瞳孔里，倒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科技精心改造后又无情抛弃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