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108章 棋局与猎犬

东四牌楼的暗流，并未随着沈默的离开而平息，反而以更汹涌的姿态，涌向了北平城的权力核心。

保密局北平站站长办公室内，顾衍之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北平城防图前。他身姿依旧挺拔，但鬓角的白发似乎比在重庆时又多了几缕。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和田玉扳指，动作缓慢而稳定，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那过于平稳的节奏中，窥见一丝潜藏的焦躁与怒意。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孙宏宇几乎是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兴奋与邀功之情。“站长！东四牌楼那边有动静了！”

顾衍之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说。”

“我们的人按照您的指示，重点监控了‘墨香斋’及其周边区域。今天晌午，目标沈默果然出现！他在店内停留，与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有过短暂接触，疑似进行了情报传递！”孙宏宇语速极快，“我们的人本想当场收网，但那名接应的男子非常警觉，主动吸引了我方人员注意力，导致沈默趁机完成了交接并脱身！不过，‘墨香斋’的老板已被我们控制，那本《资治通鉴》我们也做了手脚，只要有人来取，必定落网！”

顾衍之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孙宏宇脸上，那眼神锐利得让孙宏宇不由自主地收敛了脸上的得意。“所以，你让我的人，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共党的重要情报被传递出去，然后只控制了一个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头，还指望用一本动了手脚的书，去钓一条刚刚饱餐一顿、已然受惊的鱼？”

孙宏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额头渗出冷汗：“站…站长，是属下办事不力！但…但至少确认了沈默就是内鬼！而且，那个接应的人我们正在全力追查……”

“确认？”顾衍之嗤笑一声，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将玉扳指轻轻放在桌面上，“宏宇，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确认’两个字在谍报工作中，往往意味着行动的失败吗？我们要的不是确认，是人赃并获，是顺藤摸瓜，是将他们的网络连根拔起！”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档案，封面上赫然是“沈默”的照片和基本信息。“沈默……麻省理工的高材生，背景干净，履历完美。这样一个人才，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国，进入我们这个小小的研究所？仅仅是为了报效国家？”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档案上沈默那双平静却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太像一个人了。”

孙宏宇小心翼翼地问：“站长，您怀疑他是……‘那个人’？”

顾衍之没有直接回答，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仿佛透过档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重庆军统电讯处，才华横溢、被他视为衣钵传人的年轻身英——沈砚之。那个他亲手培养，却又最终“背叛”了他的学生。

“查！”顾衍之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彻查沈默回国后的所有行踪，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包括他在天津短暂停留的细节。第二，对研究所监测分析科的李正明，实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沈默初来乍到，在研究所内能接触到并可能获取核心情报的，李正明嫌疑最大！第三，通知技术科，对所有从研究所流出的，尤其是可能与沈默、李正明相关的技术资料、信号记录，进行反向追踪和深度分析！”

“是！站长！”孙宏宇连忙立正领命。

“还有，”顾衍之补充道，语气森然，“对苏曼卿的审讯不能停！她一定知道沈砚之的下落，乃至他在北平的联络方式！撬开她的嘴！”

“明白！”孙宏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属下亲自去办！”

孙宏宇离开后，办公室内恢复了寂静。顾衍之重新拿起那枚玉扳指，在指间摩挲。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沈砚之……如果沈默真的是你，你竟然敢回到北平，回到我的眼皮底下？是你太过自信，还是……这本身就是延安那边一步险棋，意在获取更关键的情报？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戒备森严的院落和远处灰蒙蒙的北平城。这座城市，即将成为国共角逐的新焦点。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他曾经最看重的学生，破坏党国的部署，动摇北方的防线。

这一次，他不会再有任何心慈手软。

……

与此同时，沈默回到了他那位于研究所附近的小院。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潜在的窥视，他背靠着门板，方才在“墨香斋”强行压下的心悸与后怕才如潮水般阵阵涌来。左臂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此刻的脆弱。

他快速复盘着东四牌楼的一切。那两名黑衣人的出现，绝非偶然。顾衍之的嗅觉果然敏锐得可怕。“墨香斋”这个联络点，恐怕已经废了。而那个冒险接应他的同志，此刻安危难料。

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李正明。今天李正明请假未到，是巧合，还是已经暴露？如果李正明被捕，以顾衍之的手段，他能在严刑拷打下支撑多久？

自己这个“沈默”的身份，还能维持多久？

危机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他不能乱。越是危险，越需要冷静。

他首先检查了小院内外，确认没有新的监视迹象或被人潜入的痕迹。然后，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可能存在的隐患——销毁不必要的笔记，检查密写工具是否隐藏完好，将自卫的匕首放在最趁手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书桌前，摊开一张白纸，看似在演算无线电公式，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规划着下一步行动。

联络点暴露，他必须尽快与“槐树”取得联系，汇报情况，并获取新的指示和安全的联络渠道。但“墨香斋”出事，常规的联络方式很可能都已不安全。

他想到了“槐树”曾提及的，在万不得已时，可以通过向特定地址邮寄一封内容看似寻常、实则内藏密语的家书来示警。这种方式缓慢且无法传递复杂信息，但至少能通知阻止自己处境危险，联络点已曝。

他必须冒险一试。

就在他斟酌密信措辞时，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沈默全身瞬间绷紧，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匕首滑入掌心。

“沈工在吗？我是研究所后勤的老张。”门外传来一个略显熟悉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声音。

沈默记得这个人，一个有些油滑的后勤管事。他略微放松，但并未完全放下警惕，将匕首藏回袖中，调整了一下表情，拉开了门闩。

门外果然是老张，他搓着手，脸上堆着笑：“沈工，没打扰您休息吧？是这么回事，所里接到上峰通知，要对所有职员的住宿情况进行一次登记备案，主要是为了……呃，为了统一管理，改善大家居住条件。麻烦您填一下这张表。”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印刷的表格。

沈默接过表格，目光快速扫过。上面除了基本的姓名、职务、籍贯外，还增加了现住址、房东信息、同住人员等颇为详细的栏目。

改善居住条件？沈默心中冷笑，这更像是一次针对性的摸底调查，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期。目标很可能就是像他这样背景相对简单、独居的技术人员。

“有劳张管事了。”沈默面色如常，接过表格，“我填好明天交给您。”

“哎，好，好。”老张笑着点头，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往院里扫了一眼，“那您忙着，我就不打扰了。”

送走老张，沈默关上门，看着手中的表格，眼神冰冷。

顾衍之的动作，快得惊人。这不仅仅是摸底，更是一种施压和试探。想看看他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调查，会作何反应。

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这张表，必须填得“完美无缺”。

他坐下来，开始按照“沈默”的身份信息，一丝不苟地填写。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力求符合一个归国技术人员的书写习惯和认知水平。

当他填到“紧急联系人”一栏时，笔尖微微一顿。这是一个看似平常，却可能暗藏陷阱的栏目。

他略作思考，写下了一个名字和地址——那是“槐树”为他准备的、位于天津的一个掩护身份的联系方式，经得起一般的核查，但若深究，必然会引起怀疑。

这是一步险棋。但他需要借此向组织传递一个信息——他正在承受压力，需要协助。

填完表格，夜色已深。沈默没有丝毫睡意，他吹熄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聆听着窗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他知道，顾衍之这条老练的猎犬，已经嗅到了他的气味，并且开始收紧包围圈。

而他，这只被迫潜入狼群的孤雁，必须在这看似天罗地网的棋局中，找到那一线生机，完成那未尽的使命。

北平的夜，漫长而寒冷。暗战的车轮，正向着更加残酷的方向，轰然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