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107章 东四牌楼的暗影

翌日晌午，天色依旧阴沉，干冷的北风刮过东四牌楼的飞檐斗拱，卷起地上冻硬的尘土。牌楼下人流如织，叫卖声、车马声、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看似寻常的市井画卷。

沈默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围着灰色围巾，左手依旧自然地垂在身侧，右手揣在袖筒里，不紧不慢地走在人群中。他的打扮普通得如同任何一个在北平城里讨生活的职员或小生意人，眼神平静地扫视着周围，将每一个摊位、每一个行人的细微动作都收入眼底。

他没有直接走向那家有名的“爆肚冯”，而是先在牌楼附近绕了一圈，在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前停下，买了一串，借着付钱和接过糖葫芦的时机，快速而隐蔽地观察了身后的情况。

没有发现明显的盯梢。但他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顾衍之的手段，绝不会如此简单。那些监视者，可能伪装得更好，或者，采用了更远程、更技术化的方式。

他咬着酸甜冰凉的糖葫芦，继续踱步，仿佛只是一个在午休时分出来闲逛的普通市民。他的目标，是“爆肚冯”隔壁一家门面狭小、主要经营旧书和文房四宝的“墨香斋”。根据暗号，交接地点并非人来人往的餐馆，而是这家相对僻静的书斋。

走到“墨香斋”门口，他停下脚步，假装被橱窗里一方造型古朴的砚台吸引，目光却迅速扫过店内。店里光线偏暗，只有一个戴着老花镜、伏在柜台上打着算盘的老先生，以及一个背对着门口、正在书架前翻看旧书的顾客。

时机正好。

沈默推开那扇带着铃铛的店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柜台后的老先生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示，又低下头去继续算账。那个背对着他的顾客，似乎对一本棋谱很感兴趣，看得入神。

沈默走到靠近里侧、摆放着一些线装古籍的书架前，假装浏览。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右手在袖筒里，紧紧握着那两枚用油纸重新仔细包裹好的金属盒。

按照计划，他需要将情报放入书架第三排、从左数第七本《资治通鉴》的书脊与内页的夹缝中。然后离开，自然会有下一位“顾客”将其取走。

他伸出手，指尖掠过一本本书脊，找到了那本厚重的《资治通鉴》。他的动作自然，如同任何一个在寻找特定书籍的读者。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本书，准备用巧劲将其稍微抽出，塞入情报的瞬间——

店门上的铃铛再次“叮铃”作响！

又有人进来了！

沈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但没有收回，依旧保持着要去取书的姿势，只是身体微微侧开，用眼角的余光向来人瞥去。

进来的是两个穿着黑色棉制服、戴着同样颜色鸭舌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全貌。他们进门后，并没有去看书架上的书，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店内，最后定格在沈默和那个看棋谱的顾客身上。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柜台后的老先生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对陌生客人的警惕。

沈默的心沉了下去。这两个人，身上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属于特务的那种冰冷而审视的气息。是保密局的人？还是警察局的？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他大脑飞速运转，判断着形势。如果此刻强行放置情报，风险极高，很可能人赃并获。如果放弃，这两枚至关重要的胶卷就无法送出，李正明的冒险和苏曼卿的期望都将落空。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僵持之际，那个一直背对着门口看棋谱的顾客，忽然合上了书，转过身来。这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普通，穿着普通的蓝布长衫，他仿佛没有看到那两个刚进来的黑衣人，径直走到柜台前，对老先生说道：“老板，这本《烂柯神机》怎么卖？”

他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瞬间打破了店内诡异的寂静。

也就在他转身开口的同一瞬间，沈默捕捉到了他一个极其细微的眼神示意——那是让他继续行动的信号！

这个看棋谱的顾客，就是接应的同志！他在主动吸引那两名不速之客的注意力！

没有时间犹豫！沈默当机立断，趁着那两名黑衣人的目光被柜台前的对话吸引过去的刹那，手指灵巧地一勾一塞，两个小小的油纸包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资治通鉴》书脊与内页那狭窄的缝隙中，严丝合缝，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样。

完成这一切，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自然地从那本书前走开，转到旁边的书架，随手拿起另一本书翻看起来，但全身的肌肉都处于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耳朵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丝动静。

柜台前，老先生和那名“顾客”还在就那本棋谱的价格低声交谈着。两名黑衣人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他们的目标显然不是这个买书人，但沈默刚才的动作似乎也没有明显的破绽。

其中一名黑衣人朝着沈默的方向走了过来，目光在他手中的书和他平淡的脸上扫过。

“看什么书呢？”黑衣人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随意，但眼神却像刀子一样。

沈默抬起手中的书，亮出封面——《梦溪笔谈》，一本宋代笔记杂谈。“随便翻翻，打发时间。”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符合一个普通读书人的反应。

黑衣人看了看那本书，又看了看沈默吊在身侧、被棉袍遮掩的左臂，似乎没看出什么异常。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书架，特别是沈默刚才停留的位置。

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面色依旧平静。他不能表现出任何紧张。

就在这时，柜台前的交易似乎达成了。“顾客”付了钱，拿着那本包好的棋谱，对老先生点了点头，便转身向店外走去。经过两名黑衣人身边时，他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两名黑衣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目光跟着那名“顾客”出了店门，似乎在判断他的身份。

趁此机会，沈默将手中的《梦溪笔谈》放回书架，对着那名盯着他的黑衣人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地说：“您忙，我先走了。”说完，他不等对方回应，便迈步向店外走去。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既不过分匆忙引人怀疑，也不过分迟缓显得刻意。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走出店门，融入外面街道的人流之中。

铃铛声在身后再次响起，隔绝了书店内的世界。

沈默没有回头，沿着街道向前走，穿过熙攘的人群，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胡同。直到确认绝对没有人跟踪，他才靠在一处斑驳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衣衫。

刚才的几分钟，无异于在万丈悬崖边行走。那两名黑衣人的出现，绝非偶然。是顾衍之察觉到了什么？还是研究所内部的监控发现了李正明与他的接触？

无论如何，情报总算送出去了。那个接应的同志，用他自己吸引了火力，确保了任务的完成。

但危机并未解除。那两名黑衣人出现在“墨香斋”，意味着这个联络点可能已经暴露，或者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顾衍之的网，确实在收紧。

他必须立刻返回研究所，表现得一切如常。同时，要尽快通知“槐树”，“墨香斋”可能不再安全。

调整好呼吸和表情，沈默重新走入喧闹的大街，朝着研究所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北平冬日的寒风中，显得单薄而坚定。

而在“墨香斋”内，那名之前看棋谱的“顾客”走出不远，便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那两名黑衣人在店内一无所获，悻悻地离开。柜台后的老先生，在他们走后，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架前，看似随意地整理着书籍，手指却在第三排那本《资治通鉴》上轻轻拂过，确认了东西的存在，然后，他走到店门口，挂上了一个“东主有喜，暂停营业”的小木牌。

无声的交接已经完成，但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却愈发浓重。沈默知道，他与顾衍之之间的正面博弈，随着这两枚胶卷的送出，已经进入了更加白热化的阶段。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