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美人俏王妃 第37章 有喜

竹影轩精致却偏僻，紧邻着一片愈到晚秋愈显枯索的竹林。夏日里固然清凉，到了这秋末时分，竹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的枝干在冷风中呜咽，更显得幽寂凄清，人迹罕至。轩外庭院里堆积着未曾扫尽的落叶，踩上去发出脆响，更衬得四周空旷寂寥。

何清沅很清楚自己的角色，一个因容貌的某些角度神似王妃而存在的替身。王爷偶尔会来，总是在夜深寒重时，带着酒意或是挥之不去的、比秋风更甚的阴郁。他很少说话，有时会久久地看着她，那目光穿透她，落在她身后虚无的某处，仿佛在追寻一个被季节带走的幻影。他指尖的温度有时是滚烫的，带着蛮横的占有，有时却又冰冷疏离，像是触碰一件没有生命的、与这周遭一般凉薄的瓷器。

每一次承欢，对何清沅而言，都像是在萧瑟庭院里赤足行走。她必须完美地扮演那个模糊的、似乎也即将被冷风吹散的轮廓，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情绪，不能有超出范围的反应，甚至连呼吸的轻重都要恰到好处，既要满足王爷透过她在追寻另一人的渴望，又不能过于鲜活以至于打破那层脆弱的、如同秋蝉之翼般的幻影。她像一株被秋霜打过、被精心修剪的藤蔓，只能按照预设的框架瑟缩生长，稍有逾越便是万丈深渊。王府深似海，暗处有多少双眼睛像冷风一样盯着她这个突然得宠却又根基浅薄、无所依傍的存在，她心知肚明。她活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同这季节里最后一点残绿，挣扎求存。

转机发生在一个秋风愈发凛冽的清晨。连日的肃杀天气让她本就莫名的倦怠和食欲不振更加深重，空气中弥漫的干冷和凋零气息让她心生不安与疑虑。诗兰觑着她苍白的面色和畏寒的模样，悄无声息地请来了陈太医。

陈太医隔着丝帕请脉，指尖微凉。他沉吟良久，花白的胡子在从窗缝漏进的冷风中微微抖动，最终起身，朝着裹在厚缎衣裙里仍显单薄的何清沅深深一揖，脸上是掩不住的、如同发现枯木逢春般的喜色：“恭喜美人，贺喜美人！您这是喜脉啊！脉象流利圆滑，如盘走珠，已近两月，胎气甚为稳固！”

一瞬间，竹影轩内静得只能听到窗外北风掠过竹梢的尖锐呼啸。何清沅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已悄然孕育着一个抵御严寒的新生命。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情绪浪潮般涌上心头，有茫然，有无措，有对这冷酷时节的畏惧，但最终，一种近乎野性的、如同秋兽储粮般的求生欲破土而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她在这深潭般冰冷王府里活下去，甚至可能活得暖和一些的，唯一的机会。

消息像乘着秋风，迅速吹到了萧景琰耳中。

当时他正在书房与幕僚议事，半开的窗棂送入阵阵凉意。听到内侍低声回禀，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上好的紫毫笔尖饱蘸的朱墨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泅开一大团刺目的、不合时宜的红。他脸上惯常的冷漠和倦怠如同被秋雨打碎的湖面般骤然碎裂，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狂喜从他眼底迸发出来，瞬间驱散了眉宇间的萧瑟，点亮了他整张脸庞。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猛地站起身，朗笑声竟一时盖过了窗外的风声，“赏！重重有赏！太医院、竹影轩上下，全部重赏！即刻给竹影轩增添银炭火盆，地龙也要烧得暖暖的，绝不能让她和本王的孩子受一丝风寒！”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竹影轩，步伐是从未有过的轻快急切，衣袂带风，卷起廊下的落叶。这一次，他看向何清沅的目光里，终于有了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清晰的存在感。那目光里是炽热的期盼和满足，如同秋阳终于穿透了连日的阴云，虽然这期盼仍是为了她所承载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价值——为“她”生儿育女。他甚至难得温和地询问了她的饮食起居，叮嘱她务必深居简出，珍重身子，免受风邪。

“你做得很好，”他临走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亲手为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子，“万万珍重身子，需要什么，直接告诉管家，无人敢怠慢。” 轩外秋风依旧，轩内却因他的态度和骤然增加的供暖而暖意融融。

王爷的狂喜如同投入秋湖里的巨石，涟漪迅速荡开，压过了萧瑟的秋风，波及整座王府。道贺的、送礼的人络绎不绝，竹影轩一时间门庭若市，各种滋补暖身的药材、珍贵的皮裘锦缎源源不断地送来，何清沅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从那个无足轻重、随时可能被秋风吹散的“影子”，一跃成为了王府最金贵、最需小心呵护的焦点。

这夹杂着暖流与寒意的涟漪，自然也荡到了王府最中心、最尊贵的那处院落——王妃沈梦雨的明正院。

内侍几乎是迎着冷风跑着进来报喜的，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的笑容，呵出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雾：“娘娘，竹影轩那位，有喜了！王爷高兴得了不得，全府上下都得了赏赐，竹影轩那边更是炭火暖得如同春日！这可是天大的吉兆，冲散了这满府的秋寒呢！”

沈梦雨正对镜梳妆，铜镜边缘反射着窗外枯枝的残影。闻言，握着玉梳的手停滞在半空。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而绝美的脸，比窗外凋零的秋色更添几分寂寥。最初的刹那，一种尖锐至极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像是被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刺穿，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那冷意比穿透窗纸的秋风更甚。

那本该是她的位置，那本该是她的温暖，那本该由她在这萧索季节里为景琰孕育一团暖火。可她的身子……这是她深埋心底最深的痛和愧，也成了横亘在她与萧景琰之间一道无法言说、日益冰冷的隔阂。如今，一个凭借与她有几分相像而得宠的替身，竟然如此轻易地、在这万物凋敝的时刻，拥有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独享着那份她不曾得到的炽热期盼与呵护。

镜中的美人，嘴角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牵起了一抹扭曲的笑意，如同寒霜凝结在残花上。那笑意越来越大，最终化作几声低低的、意味难明的轻笑，笑着笑着，眼角却滑下两行清泪，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梳妆台上，瞬间变得冰凉。

她挥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华丽殿宇中。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哀泣。日光稀薄，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摇曳不定、如同她此刻心境般破碎不堪的光斑。

痛，自然是痛的。那是一种被撕裂、被替代、被这无情秋日宣告彻底失败的剧痛。每一个关于何清沅孕中受尽温暖呵护的细节传来，都像是在她鲜血淋漓、冰冷彻骨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然而，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痛苦深处，在一片冰冷的绝望废墟之下，竟有一点微弱却奇异的光亮，如同雪地里的残星，挣扎着探出头来。

那是一种……即将获得自由的预感。

是的，自由。

她，沈梦雨，江都首富之女。她也曾倾尽所有地去爱那个冷峻又优秀的男人，渴望与他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驱散彼此生命中所有的寒意。可子嗣的艰难，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封的天堑，将她所有的期望和热情都冷冷地隔绝在外。萧景琰虽未明言，但她能感觉到他那份小心翼翼的失望。

她被困在这金堆玉砌的牢笼里，被困在“王妃”这个尊贵却沉重的头衔之下，被困在对自身缺陷的无尽自责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绪如同这深秋天气，越来越冷，几乎快要窒息。

现在，何清沅怀孕了。

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将成为萧景琰的继承人，将成为王府未来的希望和延续的火种。这意味着，王府有了后，萧景琰有了后。他最大的心病，被一个替身解决了。

那么，她呢？

她这个无法诞育子嗣、如同这凋零庭院般的正妃，是否就不再被迫切需要了？是否就不再被那沉重的、关乎宗祧传承的责任所捆绑和审视了？萧景琰是否就能放过她，也放过他自己？她是否就不再必须苦苦扮演那个完美无缺、却内心千疮百孔、日益冰冷的王妃了？

一种近乎残忍的解脱感，混杂着巨大的负罪感，在她心底疯狂滋生，如同耐寒的毒菇在秋雨中冒头。她痛恨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这仿佛是对她过去所有爱情和期待的背叛。可她无法遏制那疯狂蔓延的念头：也许，从此以后，她不必再夜夜承受那无言的压力，不必再觉得自己是整个王府最大的罪人和瑕疵，是这富丽堂皇之中一块无法弥补的冰冷残缺。

她依然是名正言顺的江都王妃，享尽尊荣。但同时，那最核心的、最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枷锁，似乎即将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悄然松动。

沈梦雨缓缓起身，走到窗边，冷风立刻扑打在她的脸上。她望向竹影轩的方向，那里此刻定然是一片抵御外间寒冷的欢腾喜庆，与她这里的冷清形成残酷对比。她伸出手，似乎想接住窗外漏下的一缕稀薄的阳光，却只感受到深秋刺骨的寒意。

她痛不欲生，为逝去的爱情和无法弥补的遗憾，为这周身彻骨的冷。

可她亦在这无边的痛苦与寒冷中，第一次清晰地嗅到了……自由的气息。那气息冰冷而陌生，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她即将被一座名为“圆满”的丰碑彻底埋葬，却也奇怪地，因此触摸到了解放的边缘。眼泪依旧不停地流，被风吹得冰凉，她却不再去擦，任由它们肆意流淌，祭奠那死去的过去，也迎接那未知的、复杂而苍凉的、或许同样寒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