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仓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棉絮,能见度不过五步,连仓廪署前的石狮子都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雾里撞出来——不是轻快的踏响,是带着奔命的沉重,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信使的黑马浑身汗透,枣红色的鬃毛黏着黄灰的尘土,顺着脖颈往下淌泥水;马嘴里喷着白气,在冷雾里凝成细小的霜粒,刚落地就散了。它在署前猛地人立,前蹄刨得地面溅起碎泥,马鞍上的战报袋晃得厉害,袋口隐约渗出暗红的痕迹,那颜色新鲜得发暗,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此时的仓城,表面瞧着和往常没两样:挑水的流民哼着乡谣,粮栈的伙计正搬着粟米袋,麻袋摩擦的“沙沙”声混着晨雾飘开。可暗处早藏了紧绷的弦——西北角的地窖口,赵锋的士兵正用枯黄的荒草仔细掩盖,草叶下露出半块青石板,边缘还沾着新土;校场上的流民兵喊杀声震天,“嗬——哈!嗬——哈!”的口号裹着风撞在仓墙上,甲片碰撞的脆响里,总夹着几分刻意按捺的焦虑——有人握枪的手泛了白,有人踢腿时比平时快了半拍,像是怕慢一步就赶不上什么。而东方百里外的童山,那场能断瓦岗命脉的大战,早已在晨光里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报——!魏公大军于童山南麓大破宇文贼军先锋!斩首三千!”信使的声音劈碎了晨雾,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破云的力道,刚落进仓城就炸开了。
流民们手里的锄头“当啷”砸在地上,涌到街道上欢呼,老人们捋着胡子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半大的孩子举着木刀木枪奔跑,“打败宇文化及!夺粮回家!”的喊声脆生生的,追着风跑。士兵们拍着甲胄大笑,甲片的脆响混着笑声,连仓曹里埋首算账的小吏都探出头,手里的算盘忘了拨,脸上堆着的笑意能溢出来。
柳轻眉捧着刚整理好的粮册,米黄色的纸页还带着墨香,她脚步轻快地往校场跑,鬓边沾了片嫩黄的草屑也没察觉。远远看见王临的身影,她眼里瞬间亮了,像落了星子:“王临哥哥!前线胜了!斩首三千呢!”
王临正弯腰指导士兵校准弩机,指尖捏着弩臂调整刻度,闻言直起身接过战报。纸页上的墨迹还没干,蹭得他指尖发潮,他扫了一眼,眉头却没松——不是不信,是这胜利太轻,像暴风雨前的糖。他抬手替柳轻眉拂去鬓边的草屑,指腹碰到她耳尖时,明显感觉到那片皮肤倏地烫了。“这只是先锋战,”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宇文化及的主力——那五万骁果军,还没动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递过去时还带着体温,“刚从伙房拿的芝麻饼,还热着,先垫垫肚子,等会儿还要核对地窖的粮账。”
柳轻眉接过布包,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掌心,那温度顺着指尖往上爬,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她小声应着“我知道啦”,却忍不住低头笑——其实她懂,只是听到“胜了”两个字,就想起这些天搬粮的辛苦,忽然觉得值了。“就是觉得……咱们的粮草没白运。”她咬了一口饼,芝麻的香气混着麦香在嘴里漫开,酥脆的饼皮掉在衣襟上,她慌忙去接,却没忽略王临眼底的担忧。他总说“历史的轨迹难改”,她不懂什么轨迹,却愿意信他的谨慎——他说要稳,那就稳。
不远处,徐世积拿着另一张战报,站在仓廪署的高台上。风卷着他的青灰色战袍,下摆猎猎作响,像展翅的鹰。他目光投向东方,那里的雾已经散了些,能看见淡蓝的天,可他眼里没半点轻松:“捷报是好消息,但宇文化及弑君后,骁果军退无可退——他们身后是死路,必是死战之态。”他转头看向王临,声音沉了些,“流民兵的训练不能停,地窖的粮,还要接着存。”
王临刚要点头回话,又一阵马蹄声从东边来,这次的声音更急,像追着什么。第二份捷报几乎是被信使喊出来的:“单雄信将军率骑兵突入敌阵!银枪挑了宇文贼的先锋将!击溃左翼!”紧接着又是一声,“秦琼将军神箭毙敌将!三箭连中,敌军士气大挫!”
仓城的欢呼更甚,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喜悦,有人甚至拿出藏着的米酒,要互相庆贺。可徐世积和王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冷静——这喧嚣太热闹,反而像肥皂泡,一戳就破。暴风雨前的安静可怕,可这暴风雨前的喧嚣,往往更短暂。
三天后,信使的模样,彻底变了。
这次来的信使,甲胄上的明光纹被暗红的血渍盖了大半,左臂缠着粗麻布绷带,血水已经渗过布条,在鞍鞯上晕开一小块暗褐,干了之后硬邦邦的。他刚到署前就跌下马来,膝盖磕在石头上也没顾上疼,声音带着哭腔,却咬着牙喊:“报——!宇文贼主力尽出!宇文成都亲率五千重甲铁骑冲阵!铁蹄踏碎我军前阵!前锋受挫,伤亡逾八千!”
欢腾的仓城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静得可怕。刚才还笑着的流民,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沉下去,嘴角抿成了直线;举着木刀的孩子停了脚,怯生生地拉着大人的衣角;士兵们收起了笑,握紧了手中的枪,指节泛白,甲片的脆响没了,只剩沉重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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