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的话在于敏和张力的脸上,如同雨水滴落在油腻的荷叶上,只短暂停留,便迅速滑落,未留下丝毫深入的痕迹。
于敏的视线低垂,落在自己紧握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上,仿佛那上面有看不完的纹路。
张力则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刻上去的,僵硬而空洞,连声应和:“是是是,王科长批评得对,我们管理上确实有不足,有疏忽……一定加强,一定整改……只是这具体经办的同事,有的调动了,有的时间久了记忆模糊,我们需要点时间,回去好好开个会,统一一下口径……不不,是统一一下认识,梳理清楚,再向您详细汇报。”
“记忆模糊?统一认识?”王兵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不再追问具体经办人,转而指向流程本身,“好,即便具体经办人有变动,但公司的内控制度是明确的。
一笔金额超过50万的宣传费支出,合同缺乏关键要素,验收环节如此草率,请问于经理,作为财务负责人,你认为这符合公司的财务管理制度吗?张经理,作为业务部门负责人,这样的项目成果,你认为对得起公司支付的费用吗?”
这个问题更加犀利,直接拷问他们的职责。于敏的脸色由白转红,嘴唇嗫嚅了几下,才低声道:“制度……制度是符合的,可能……可能在执行层面,我们审核把关不严,存在形式主义……”她巧妙地把“违反制度”偷换成了“执行不严”,把责任推给了抽象的“形式主义”。
张力也赶紧附和:“是啊,王科长,我们可能过于相信合作方了,觉得是老合作伙伴,验收上就……就走了个过场,以后一定严格把关。”
看着两人像踢皮球一样,把实质性的违规问题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执行不严”、“形式主义”、“过于信任”,王兵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明白,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保险业这个高度依赖关系和资源的行业里,潜规则往往比明规则更有效力。
要拿下教育系统这样的大单,不打通关键环节,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文轩这样的高管,顶着巨大的业绩压力,要想坐稳位置,甚至更进一步,有时就不得不动用一些“非常规”手段—“公关”相关领导。
而于敏、张力这些中层,要么是利益的分享者,要么是迫于生存压力的执行者。让他们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指认李文轩,甚至攀扯出背后的教育局谭松华,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们内心深处,或许也在鄙夷这种行为,但更多的是一种现实的算计:检查组是“过客”,而李文轩、谭松华代表的,才是平州地面上盘根错节的真实力量。他们赌王兵不敢,或者不能,将这场检查引向那个足以引爆全局的深水区。
“好了,”王兵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两人的辩解,“既然两位经理认为需要时间梳理认识,那就请先回去。
请贵公司就检查组发现的,关于费用真实性存疑、合同管理混乱、内部控制失效等核心问题,出具一份正式、详尽、负责任的情况说明和整改计划。我们希望看到公司管理层真正直面问题的勇气和决心。”
“一定一定!王科长,我们马上组织落实,深刻反思!”于敏和张力如蒙大赦,几乎是弓着身子,快步退出了小会议室,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身后无形的压力吞噬。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会议室里瞬间只剩下王兵一个人,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味。先前的对峙仿佛抽空了他部分力气,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内心。证据其实已经相当明显了,从那些连号的发票、缺失要素的合同、笔迹雷同的签到表,到电子流水与纸质凭证之间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安泰平州中支存在系统性的、通过虚增费用套取资金的行为实际用于行贿。
但,查清这个事实,似乎只是触及了冰山浮在水面的一角。真正致命、也真正危险的,是水面之下那庞大的、与权力交织的利益输送网络。
于敏和张力的表现,像一面镜子,无比真实地映照出平州的某种生态。他们害怕的,根本不是《保险法》第一百七十条、一百七十一条规定的那些罚款、停业、撤销任职资格。
对那些久经沙场的“老油条”来说,那些行政处罚虽然肉疼,但并非不能承受。他们真正恐惧的,是套取出来的资金流向一旦被坐实,可能引发的、远超保险监管范畴的滔天巨浪——那可能涉及刑法中的职务侵占、挪用资金,甚至是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和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以及更深层的、可能牵扯政府官员的贿赂犯罪。
他们咬紧牙关,守口如瓶,就是在赌他王兵“不敢掀盖子”。一个老家是江城的副科级的干部,没有根基,没有靠山,在平州这潭深水里,能掀起多大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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