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浩渺烟波之上,晨雾如轻纱般缓缓流淌。北岸的燕子矶,巨岩嶙峋,如同猛禽探首饮水,自古便是扼守大江的险要之地。然而今日,这片历来兵家必争的肃杀之地,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希望与艰辛的人间烟火气所笼罩。
三万名从各地招募、征调而来的流民与贫苦壮丁,在江风中聚成了黑压压的方阵。他们衣衫褴褛,面色黧黑,眼中却闪烁着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未来的茫然。点将台并非木制,而是用附近特有的红土混合着新运来的水泥,临时垒砌而成,虽显粗糙,却异常坚固。台基上,工部尚书郑赐身着象征三品大员的绯色官袍,袍服上的孔雀补子在朦胧的天光下隐约可见。他并非武将,此刻立于台上,却自有一股定鼎乾坤的威严。
当他展开手中那份还散发着新鲜墨香的《大明时报》特刊时,惊起了矶头岩石上常年栖息的一群白鹭,洁白的羽翼掠过浑浊的江面,与台下数万灰暗的人影形成了鲜明对比。头版上用醒目的楷体刊印着《国债筑路赋》,文辞或许不算顶尖,但那字里行间洋溢着的开创气象与磅礴气势,却随着江雾弥漫开来,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大明子民们!”郑赐的声音不算特别洪亮,却借助江风的传送,清晰地传入前排人们的耳中,又通过层层传递,抵达方阵的末端。“今日,建文四年六月初一,辰时吉兆!由陛下亲颁旨意,以二期国债为基石,贯通南北之宏图伟业——应天至扬州段驰道,正式破土动工!”
话音未落,他猛地挥动手中那面玄色令旗。旗面猎猎作响,如同战鼓擂动。他身后,一面用巨幅白绢制成的工程示意图应声被两名力士高高举起、展开。图上,蜿蜒的长江用金粉勾勒,而一条粗壮、笔直的朱砂红线,如同一条充满生命力的动脉,从代表应天府的标记出发,坚定地指向东北方向的扬州府。图上标注着精确的里程、预设的驿站、桥梁以及关键的地形剖面。
流民队伍里,一个约莫七八岁、赤着双脚的孩童,像只灵巧的泥鳅般从大人们的腿缝间钻了出来。他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瞪大眼睛看着那幅巨大的、他几乎无法理解的图纸,突然伸出乌黑的手指,指着那条醒目的朱砂红线,回头朝着身后人群中一个面带菜色的妇人惊呼:“娘!你快看!这路……这路画得比咱们村祠堂前面的晒谷场还宽哩!”
妇人情不自禁地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目光复杂地望着那条象征着未知未来的红线,嘴唇翕动,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和一丝微弱的期盼。
长江沿岸的这片土地,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露天工坊。监工的百户军官敲响了手中的铜锣,“铛”的一声脆响,压过了江涛和风声。他站在一个临时堆起的土台上,手中高举着一个木制的标准方框模具,声嘶力竭地喊着朝廷定下的章程:“都听清楚了!朝廷恩典,以工代赈!每人每日,按此标准,完成挖掘土方三尺深,验收合格,立时兑现精米三升!绝不拖欠!”
话音落下,早已蓄势待发的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向划定的工段。镐头、铁锹与泥土、石块的碰撞声,号子声,监工的催促声,瞬间交织成一曲沉重而雄浑的劳动交响。
来自河南、因去年黄河小范围决口而逃荒至此的王老汉,此刻正奋力抡起一把沉重的铁镐。他年近花甲,臂膀却依旧残留着昔日的力气。镐尖砸在一块夹杂着砾石的硬土上,迸溅出几点青白色的火花,溅落在他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上。他毫不在意,只是抹了一把顺着皱纹沟壑流淌的汗水,继续一下又一下地挖掘着。
就在这时,一阵吱吱呀呀的车轮声由远及近。只见一长溜由骡马牵引的粮车,在户部差役的押送下,沿着临时开辟的土路缓缓驶来。车上堆满了鼓囊囊的麻袋,每个袋子上都清晰地盖着“户部平籴”的朱红大印。看到这些实实在在的粮食,工地上原本沉闷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人们的动作似乎也更有了力气。
王老汉停下手中的活计,怔怔地看着那些粮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刨开的新鲜红土。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抓起一把湿漉漉、带着腥气的红土,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从中挤出什么来。浑浊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涌出,混合着泥土和汗水,在他脸上划出几道泥痕。他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怆,对着身旁的同乡哽咽道:“洪武二十八年……黄河决堤……俺们那一片,颗粒无收……朝廷的赈灾粮……层层克扣,到俺们手里,连粥都捞不上几粒米……俺那刚满六岁的小闺女……就是活活饿死的啊……要是……要是那时候就有这‘以工代赈’的章程,俺闺女……俺闺女她……”
他的哭声被淹没在工地的喧嚣中,但那悲恸的神情,却深深刺痛了不远处一位正在速写的《大明时报》画师。画师手中的炭笔快速在纸上游走,精准地捕捉到了王老汉那佝偻的背影、嶙峋的肩胛骨,以及脊背上被汗水浸透后紧紧贴在皮肤上的褴褛衣衫的纹理。在画面的远景处,画师特意用简洁的线条,勾勒出江堤上几名骑兵巡逻的剪影——那是京营派出的暗哨,既维持秩序,也防备可能出现的流民骚动。这幅速写,无声地诉说着新政下的希望与依然存在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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