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平原的黎明,是被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晨雾唤醒的。水汽氤氲,将远处的桑林、近处的稻田、以及蜿蜒的河道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唯有偶尔几声早起的蛙鸣和橹桨划破水面的欸乃声,提示着这片土地即将开始的繁忙。
苏州府衙前,平日里庄严肃穆的青石广场,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挤满了人。大多是身着短褐、脚踩草鞋甚至直接赤着脚的农人。他们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憨厚与期盼,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府库大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汗水的微咸,以及一种焦灼的等待。
大门上方,一面崭新的“劝农使”旗幡在微湿的空气中低垂着,缎面光滑,却承不住夜露的重量,一滴晶莹的水珠终于挣脱了束缚,悄然滑落,“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砸在广场中央摆放的第一具新式曲辕犁那光滑的榆木扶手之上,溅开一朵微小的水花。那犁铧闪着冷冽的寒光,上面清晰地烙着“格物院监制”的火印,与周围粗糙的农人、古老的石板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吱呀——”
沉重的府库大门终于被缓缓推开。府衙的户曹官吏和几名格物院派来的匠师走了出来。人群一阵骚动,向前涌去。
就在这时,一位须发皆白、背脊却依旧挺直的老农,推开身前几个年轻后生,颤巍巍却坚定地走到了最前面。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裤脚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田里赶来。他并未先去理会官吏,而是径直走到那具曲辕犁前,伸出布满老茧和深壑般皱纹的枯掌,如同抚摸孙儿的脸颊般,极其缓慢而郑重地抚过冰冷的犁铧,指尖在那格物院的火印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弯下腰,从广场石缝间残留的湿土里,抓起一把黝黑的泥土,回到犁前,小心翼翼地将泥土抹在锋利雪亮的犁尖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泥痕。做完这一切,老农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乡邻,声音沙哑却洪亮:
“乡亲们,老汉我,使了一辈子的犁!洪武二十年,官府也发过一种‘新式’犁,样子是好看,可下到田里,吃土不到三寸,犁头就蹦跶得厉害,还不如咱祖传的老家伙顺手!不知眼前这带着‘天家’印记的犁,究竟是个花架子,还是真能帮咱庄稼人省把力气的宝贝?”
他的话语,道出了所有农人心中最朴素的疑虑。场面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具沾了泥痕的新犁上。
阳光渐渐驱散了晨雾,将稻田里的水照得波光粼粼。工部一位年轻的员外郎,早已褪去了官袍,只着一身简便的棉布直身,甚至不甚雅观地挽起了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润的田埂上。他的目的地,是田边一架刚刚安装好的新式水车。
这水车与常见的龙骨水车外形相似,但细节处大有不同:叶片更宽更曲,传动齿轮结构更为精巧,轴承处似乎还涂抹了某种格物院特制的润滑油脂。在几名匠师的指导下,员外郎抓住曲柄,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力摇动。
起初有些滞涩,但随着齿轮啮合,水车发出轻快的“嘎吱”声,巨大的轮叶开始转动,带起太湖水。令人惊奇的是,水流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水花,而是形成了一道连绵不断、几乎不间断的水幕,哗啦啦地注入田边的水渠,效率肉眼可见地高出许多。
围观的农人,尤其是那些常年负责车水的汉子们,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低声议论。里长王福,一个精干的中年人,蹲在渠边,眯着眼看了半晌,然后随手捡起一根草梗,分别在旧水车和新水车出水口冲击出的水痕处划下记号。他来回比划了几下,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对着众人喊道:
“怪道!真神了!摇起来比老水车轻省得多,估摸着能省下三成力气!可你们看这水势,一天下来,怕是能多浇灌五亩地还不止!”
正当众人围着水车啧啧称奇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驿卒打扮的骑手,不顾田埂狭窄,策马狂奔而来,马蹄踏碎了路边的几株秧苗,他也浑然不顾,直冲到员外郎面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呈上一份盖着户部紫绫封泥的紧急文书。
员外郎接过文书,迅速拆开阅读。起初他眉头微蹙,随即渐渐舒展,最后甚至露出一丝笑意。他收起文书,转向期待而又有些不安的农人们,朗声宣布:
“乡亲们!陛下特旨!凡购买新式曲辕犁、水车、风力翻车者,其购具款项,可凭官府出具的票据,直接抵扣今年秋季的粮税!”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抵扣粮税!这意味着朝廷是实实在在地想让利于民,推广这些新农具!
员外郎趁热打铁,伸手指向远处连接官道的方向。只见烟尘扬起,十辆由健牛牵引的大车正缓缓驶来。车板上,高高堆叠着的,正是阳光下泛着熟铁特有冷光的巨大叶片——那是用于提水灌溉的风力翻车的主要部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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