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运河水面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唯有官船队各船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如同漂浮在墨色绸缎上的零星萤火。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寂,连巡夜兵士的脚步声也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总督大人的安眠。然而,总督座船“凌波号”最核心的那间舱室,此刻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厚重的毡毯虽隔绝了大部分声响,却掩不住室内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气氛。
陈瑄已换下那身沾满市井尘埃的行商棉袍,穿回了较为舒适的居家常服,但眉宇间不见丝毫松懈,反而比白日里应对那些地方官员时更加紧绷。他用冰冷的湿毛巾用力擦了把脸,刺骨的凉意短暂驱散了熬夜的疲惫,却让大脑更加清醒,德州城夜晚所见所闻,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烧。
“唤孙先生和沈参议即刻过来,要快,要隐秘。”陈瑄对侍立在门边、如同铁塔般纹丝不动的赵铁柱低声吩咐,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赵铁柱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出舱门,融入走廊的阴影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舱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得到允许后,孙文谦和沈默一前一后快步走入。孙文谦年过五旬,须发已见花白,穿着略显宽大的深色棉袍,脸上还带着被骤然唤醒的惺忪,但一双老眼在接触到陈瑄凝重神色的瞬间,便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锐利。跟在他身后的沈默则年轻许多,不过三旬年纪,身形精干,眼神灵动,虽同样衣着简便,但步履间透着一股干练之气,他是陈瑄颇为倚重的机要参议,曾在皇城司外围历练,精通情报分析与应急处理。
“东主,”孙文谦拱手一礼,声音沉稳,“深夜相召,必有要事?”
沈默亦随之行礼,目光快速扫过陈瑄略显疲惫却目光炯炯的脸庞,以及书案上似乎刚刚铺开的纸笔,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二位先生请坐。”陈瑄没有寒暄,直接指向舱室中间摆放的酸枝木圆桌旁的空椅,自己则率先在主位坐下。赵铁柱悄无声息地退回门边,如同门神般守住入口,确保此刻的谈话绝无外泄之虞。
“今夜,我未曾安寝,”陈瑄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清晰,“而是带着铁柱和狗儿,微服进了德州城。”
孙、沈二人闻言,瞳孔皆是一缩。微服私访,深入虎穴,尤其是在这敌友难辨、局势微妙的北直隶门户之地,风险何其之大!
陈瑄没有在意他们的惊诧,继续用尽可能平缓客观的语调,将今夜的经历娓娓道来。他从踏入那家名为“悦来”的茶馆开始描述,昏暗的灯光、污浊的空气、茶客们麻木或愁苦的面容、那些充斥着对生计艰难和未来恐惧的普遍抱怨……他复述得极其详细,甚至模仿了几个茶客的语气,将那种弥漫在底层民众中的绝望与无力感生动地呈现出来。
孙文谦和沈默凝神静听,面色愈发沉重。他们知道北地困苦,但听到如此具体真切的描述,仍感到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
然而,陈瑄的叙述重点很快转向了那伙异常之人——“鼠须刘”及其同伙。他复述了那些绝非普通牢骚、而是极具煽动性和指向性的言论:如何将朝廷新政歪曲为刮地皮,如何将历史积怨引导向南北对立,如何隐晦地美化燕藩旧制,又如何危言耸听地预言北地人将失去一切……陈瑄的记忆力极佳,几乎将关键的原句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其言辞之恶毒、用心之险恶,让孙文谦抚须的手微微颤抖,让沈默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收紧。
“……这绝非散兵游勇式的抱怨,”陈瑄的声音陡然转冷,“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舆论攻击,其目的,是要在新政的种子尚未播下之前,就毒化这片土地,让它在猜忌和仇恨中枯萎!”
接着,他提到了周狗儿后续的打探结果:那个泼皮头目刘三近期的阔绰,关于“关外口音”神秘雇主的线索,以及“去北边享福”这句酒后的狂言。每一条线索,都像一块拼图,逐渐勾勒出隐藏在水面下的巨大阴影。
陈瑄话音落下后,舱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炭盆中的银炭偶尔爆开一丝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反而更衬出此时的寂静。孙文谦和沈默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消化着这骇人听闻的信息。
半晌,孙文谦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沉郁和忧虑:“东主,老朽以为,此事……已远超寻常吏治**或民生多艰的范畴。若周护卫所探属实,有关外势力隐匿其后,刻意煽风点火,妄图酿成民变,此乃动摇国本之祸!其心……其心可诛啊!”他最后一个字说得极重,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
沈默紧接着分析,语速较快,但条理异常清晰,显示出其受过专业训练的思维模式:“总督明鉴。此计谋之毒辣,在于其精准把握了时机、利用了矛盾、并指向了最致命的后果。”他站起身,走到舱壁上悬挂的那幅大明北疆简要舆图前,手指先点向德州,然后划向北平,最终落在边墙之外的广袤区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