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自济宁启程,继续沿运河北上。越往北走,冬日的寒意愈发刺骨,两岸的景象也愈发显得荒凉破败。官道旁的村落往往十室五空,残破的土墙在寒风中瑟缩,偶尔可见几缕稀薄的炊烟,更反衬出这片土地的沉寂与无力。运河河道本身也显出几分淤塞之象,水流迟缓,部分地段需要纤夫艰难拉拽,方能通行。这与江南运河的繁忙顺畅,已是天壤之别。
陈瑄站在船头,任凭凛冽的北风刮过面颊,他的眉头始终紧锁。昨日在济宁舱内的研判,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官方途径所见,已是触目惊心,但他深知,那些表面上的恭顺汇报、经过粉饰的文书,以及隔着船舷的远远一瞥,所能获取的信息,恐怕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暗流,必然潜藏在市井巷陌、茶余饭后的闲谈碎语之中。
“明面上的疮痍易见,人心里的疙瘩难解。”陈瑄对身旁的心腹护卫统领,一位名叫赵铁柱的沉稳汉子低声道,“铁柱,准备一下,今夜船队泊靠德州后,你我二人,再带一个机灵点的弟兄,换身行头,进城看看。”
赵铁柱闻言,面色一凛:“总督大人,德州情况不明,龙蛇混杂,您亲身犯险,万一……”
陈瑄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坐在官船里,听那些冠冕堂皇的汇报,永远看不清真相。唯有深入市井,听听那些不敢在官差面前说的话,才能摸清这潭水到底有多浑。放心,我们小心行事,只是探听消息,不会暴露身份。”
赵铁柱深知这位上司的脾气,一旦决定,难以更改,只得抱拳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傍晚,庞大的官船队缓缓停靠在德州城外专供官船使用的码头。码头上,德州知州率领一众属官早已等候多时,见到陈瑄的帅旗,忙不迭地上前迎接,态度恭敬备至,安排宴席接风,言语间满是对朝廷新政的拥护和对陈总督的奉承。
陈瑄耐着性子应付了官面上的仪式,以舟车劳顿为由,婉拒了宴席,只吩咐属下接收补给,严令军士不得扰民,便回到了旗舰船舱。他换下一品大员的官服,穿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色棉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羊皮坎肩,头上戴了顶遮耳的暖帽,活脱脱一个往来南北、略带风霜的中年行商模样。赵铁柱和另一名精干护卫周狗儿也换上了普通的短打衣裳,腰间断刃暗藏,扮作随行的伙计。
戌时三刻,天色早已墨黑,寒风呼啸。陈瑄三人借着夜色掩护,避开码头官军的视线,悄然离船,沿着昏暗的土路,向不远处的德州城门走去。城门尚未完全关闭,但守门的兵丁已是懒洋洋的,对进出的人流只是随意瞥上几眼,收了几个铜板的进城税,便挥手放行。这种松懈,与江南重要城池的严密守备相比,显得异常突出,陈瑄心中又记下一笔。
进入德州城内,一股混杂着贫穷、萧条和一丝诡异躁动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狭窄而肮脏,积雪融化后的泥泞冻成了冰碴,踩上去咯吱作响。两旁的店铺大多早早关门,只有少数挂着昏暗灯笼的茶馆、酒肆还开着门,透出些许昏黄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行人稀疏,且大多步履匆匆,低着头,似乎不愿与陌生人多做接触。偶尔有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那“笃笃”的声响在空寂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凄清与不安。
陈瑄示意赵铁柱,三人走进一家看起来客人稍多、名为“悦来”的茶馆。茶馆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和炭火的气味混杂。七八张方桌旁,围坐着些形形色色的人,有穿着破旧长衫的落魄文人,有面色黝黑的脚夫苦力,也有几个眼神闪烁、看起来无所事事的闲汉。众人大多沉默着,或低头喝茶,或望着炭盆出神,气氛压抑。
陈瑄三人拣了角落里一张空桌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几碟花生瓜子,扮作歇脚的行商,默默倾听。
起初,茶馆里只有零星的叹息和抱怨。
“这鬼天气,真是冻死个人……”
“唉,今年的冬麦怕是又完了……”
“漕帮的活计也越来越难揽了,官家的船队一来,咱们这些散船更没指望……”
渐渐地,话题开始转向时局。一个满脸愁苦的老者嘟囔道:“听说南京那边派了个什么总督来,要搞‘新政’,清丈田亩,这……这不是要逼死咱们吗?咱家那几亩薄田,还是当年燕王府……唉,不提也罢,可别再加税了!”
这话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旁边一个中年汉子立刻接口,声音带着愤懑:“加税?怕是轻的!我听我在衙门里当差的表侄说,这次来的陈总督,是个狠角色,专门来清算旧账的!凡是跟燕王府沾亲带故,或者以前得过燕王府好处的,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可不是嘛!”另一个尖嘴猴腮的闲汉压低声音,却又能让周围人都听到,“什么新政?说的好听!就是来刮地皮的!清丈田亩?那是幌子!真正目的是把咱们北地人的土地都夺了,分给那些从南边来的官军和他们的家眷!咱们这些人,到时候怕是连佃户都没得做,只能等着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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