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始九年的初夏,洛阳城刚经历了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甜香与泥土的清新。宫墙外的柳树绿得发亮,护城河的水位涨了些,倒映着蓝天白云,颇有些“春水碧于天”的意境。只是这惬意的景致,似乎与北军大营里那位老将军的心境不太相称。
黄忠提着那把陪伴他半生的铁胎弓,站在校场边上,看着一队年轻士卒练习骑射。箭矢“嗖嗖”地破空而去,多数能中靶,偶有几支脱靶的,引来教头粗声粗气的斥责。老将军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黄爷爷,您说我这姿势对不对?”一个圆脸小兵凑过来,他是黄忠亲兵队里最年轻的一个,才十七岁,姓马,关中人,大家都叫他“小马驹”。
黄忠收回思绪,打量了小马驹的架势,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他的右肩:“沉下去些。肩太紧,箭出去就飘。”说着,他接过小马驹手里的弓,也不见他如何用力,挽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看好了。”话音未落,箭已离弦,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应声而颤,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好!”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小马驹眼睛发亮:“黄爷爷宝刀不老!”
黄忠却摇了摇头,将弓递还,揉了揉自己的右肩肘。那里一阵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酸痛正隐隐传来。这毛病是当年在荆州与关羽麾下大将鏖战时落下的旧伤,阴雨天或用力过度便发作。这些年天下太平,战事稀少,本以为能养好,谁知岁月不饶人,这伤非但没好,反而随着年岁增长愈发顽固。前几日试着舞了一趟刀,第二天竟觉得手臂抬举都有些费劲。
“老了,终究是老了。”黄忠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释然。他今年六十有八了,在这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已是高寿。同辈的将领,严颜早在三年前就已致仕归蜀,颐养天年;其他许多相识的老兄弟,有的战死沙场,有的病逝任上,像他这般还能在校场上指导后生的,已是凤毛麟角。
回到自己的军帐,黄忠坐在胡床上,看着案头堆积的军务文书——新兵名册、器械损耗报备、营房修缮申请……字迹在他有些昏花的眼里略显模糊。他揉了揉眉心,又想起前几日大将军周瑜召集诸将商议军制改革细则时,那些年轻将领侃侃而谈,什么“标准化操典”、“轮戍周期优化”、“新式弩机配发计划”……他听得认真,却总觉得那些条条框框离自己熟悉的战场越来越远。不是不好,只是……自己似乎有些跟不上了。
亲兵端来汤药,黑乎乎的,气味冲鼻。这是太医署根据新编的《将帅保摄要略》里方子配的,专治陈年旧伤。黄忠仰头灌下,苦得他皱了皱眉。“将军,这药吃了有小半年了,您觉着有用不?”亲兵小心地问。
黄忠咂咂嘴:“有用,夜里酸痛是轻了些。不过……”他顿了顿,没说完。不过,药石能缓解病痛,却挡不住时光流逝啊。
夜里,黄忠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长沙,回到了那个他还是刘表麾下中郎将的岁月。他在江边练箭,箭无虚发;他在城头巡防,步履生风。忽然画面一转,又到了定军山下,他白马银刀,大喝一声,于万军之中觑得良机,弓弦响处,敌酋应声落马……那是他人生最辉煌的一战,也是他名扬天下的起点。梦里,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仿佛还能再战三十年。
然后他就醒了。帐外天色微明,晨鼓未响。他试着想如年轻时那样一跃而起,却感到腰背一阵僵直,缓了缓才慢慢坐起身。帐内铜镜中,映出一张布满皱纹、须发皆白的脸,唯有那双眼睛,依稀还有当年的锐利,却也沉淀了太多风霜。
“是该走了。”黄忠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这个念头其实盘旋已久,从孙策病逝的消息传来时就在心头萦绕。连“小霸王”那样的人物都敌不过伤病岁月,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可恋栈的?与其等到某一天真的骑不动马、拉不开弓,在众人同情或惋惜的目光中狼狈退场,不如在自己尚能挺直腰杆的时候,体面地离开。
他坐到案前,铺开绢帛,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未落。写什么呢?说自己年老体衰?这倒是实话,可总觉得有些示弱。说伤病缠身?陛下刚下令编医书、设医馆,自己这就说干不动了,岂不是扫兴?说自己才德不足?那更不行,一辈子刚强,临了不能自辱。
思忖良久,他终于落笔,用的是最朴实无华的语言:“臣忠启奏陛下:臣本南阳粗鄙之人,蒙陛下不弃,拔于行伍,累受国恩,官至卫将军,爵封关内侯。每思厚遇,常怀感激,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然臣今年六十有八,齿摇发落,昔年征战旧伤频发,臂膀腰腿皆不听使唤,于营中督操半日即感困顿难支。窃惟军旅之事,关乎国家安危,非精壮勤敏者不可任。臣老迈之躯,恐误戎机,有负圣托。故恳请陛下,怜臣衰朽,准臣卸去本兼各职,归返南阳故里,使得保全晚节,颐养残年。则臣虽布衣还乡,亦感念天恩浩荡,没齿不忘。临表涕零,伏惟圣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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