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不知是哪个狂人还是哲人说的,乍听有理,细想又似疯言呓语!
阴雨连绵,雪霰交加,空气里淤积着陈腐的霉味,几乎扼住咽喉,要将最后一丝生气也榨取殆尽。
这霉气无情地浸透、腐蚀着一切,连生活都被沤得烂透,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溃烂脓疮般的气息。
这时代或许无人参透:当生存本身成为缓慢的凌迟,死亡反是最痛快的解脱。
可悲的是,有时连求死的自由都被冰冷的铁链死死焊牢!
放眼世间,种族、肤色、文化之异,纵使竭力交融,那刻入骨髓的隔阂犹在,如幽灵般徘徊不散。
未来人类与外星生灵,大抵亦复如是——表面和睦,那致命的裂隙却在肌理中无声地溃烂、疯狂蔓生。
若不深究,谁又能窥见那平和表象下,令人心悸的狰狞獠牙?
而人性何曾变过:但凡攫取一丝权柄,便会将其榨取至极限,直至扭曲成一种对他人痛苦的嗜痂之癖。
张喜确已遭报应,沦为非人非鬼的怪物,他的惨叫已成为乡里夜间的风声。
可真正的元凶——张盈与张敦——却仍在权力的毒酒中癫狂沉醉,他们的宴席之下,白骨累累,而他们过着糜烂而毫无愧怍的生活,那笑声尖锐刺耳,仿佛是对这天地公道的最大嘲弄。
当上里正的张喜,自觉终是“人上之人”。
身份的蜕变,使他在自己与乡邻眼中骤然不同,那是一种带着毒刺的差异。
尽管他形如蛆虫,恶臭熏天,但这份“不同”却疯狂滋养着他畸形的虚荣,如同腐肉吸引苍蝇,催生出一种病态的、近乎癫狂的痉挛快感!
这种根深蒂固的扭曲,让人命竟贱如草芥……而他,正是将那株草芥碾入泥泞的第一只脚。
而此刻,张兴学正攀过最后一道山梁。
眼前蓦地豁然展开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平坦水田,两侧圆丘起伏,错落着茅草覆顶的房舍。
田里水光潋滟,残留的稻茬齐脚腕高,一簇簇孤零零地浸在水中,却显露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坚韧。
田间散布着几块排干水的田垄,种着耐寒的菜蔬。
那是秋末的芜菁,叶片出乎意料地肥硕浓绿,在微凉空气里肆意铺展如暗绿的绒席,这饱满的绿意,是对阴沉天气最倔强的反抗。
泥土早已翻松,垄沟蓄着浅水,沉沉映出铅灰色的天光。
农人赤脚踩在泥埂上,时而深深弯腰拔起一棵,使劲抖落根须的湿泥,骤然露出那浑圆青白的块茎,表皮还倔强地缀着未干的泥珠,仿佛大地母亲丰饶的乳滴,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远处田里,冬葵的新芽怯生生地初绽,零星的嫩绿却如星辰般脆弱地浮在褐土上。
田埂边,几排韭菜虽已过盛时,却仍倔强地昂着细叶,在风里簌簌轻颤,仿佛老兵守护着最后的阵地。
偶有灰雀疾速掠下啄食草籽,又倏然惊飞,翅尖仓皇点过水面,划破倒映的天光,旋即没入远山暗影。
天阴沉沉地压着,远处的山雾正缓缓漫下来,无声地笼住了田垄间那些弯腰劳作的模糊身影。
水田、旱垄、菜畦,在这秋冬之交的时节,竟也奇迹般地拼凑出一幅比春天更为真实、更为坚韧的蓬勃景象!这景象,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清脆地打在先前所有阴郁的论调之上。
张兴学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地加快了。他的心,早已飞过山梁,先于身体抵达了那座熟悉的院落。
他踏着凹凸不平的土路,迈着稳健而愈发急促的步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一路疾行而下。
每一步,都像是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宏大命题中逃离,奔向一个具体而温暖的归宿。
来到盆地底部,脚下的路渐渐平坦起来,变成了黄土夯实的硬路。
他脚步如风,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微凉的秋风中被吹干,又不断渗出。这汗水,是归心似箭的证明。
终于,他一眼望见了家中升起的那缕浓黑炊烟,那是稻草秸秆燃烧的熟悉痕迹,是他世界里永不熄灭的烽火。
他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自离家的那一刻起便一直憋在胸腔,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踏实地放了下来,沉甸甸地落回它本该在的位置。
平坦的大路左侧,一个背脊佝偻得几乎与大地平行的老农正在田里劳作。
老汉抬头擦汗的刹那,恰巧瞥见了匆匆赶路的张兴学。
老汉眼睛蓦地一亮,又有些迟疑——张兴学看在眼里,心想这才几个月不见,自己变化竟如此之大么?那不再是单纯的少年青涩,眉宇间竟也染上了风霜与见识。
他看着自己肩上鼓鼓囊囊的牛皮包裹,心下思忖:这位重九叔怕是在猜测我在外谋生的情形了。
“张家小五娃子呀!回来了?”
老汉黝黑的脸上瞬间绽开菊花般的笑容,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格外热情地招呼道,那热情里,掺杂着乡土的淳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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