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刻字人 第37章 竹影扫阶，旧墨生花

沈砚辞蹲在祠堂门口的青石板上，用指尖拂去阶缝里的青苔。初秋的晨露打湿了他的袖口，带着草木的腥甜。不远处，囡囡正踮着脚往竹篱笆上绑牵牛花，粉紫色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被她一碰，滚进篱笆下的泥土里，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沈爷爷，你看这花像不像夏姐姐去年画的那幅《晨趣图》？”囡囡举着一朵半开的牵牛花跑过来，花瓣上的水珠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

沈砚辞抬头时，竹影正好扫过他的脸颊，像谁的手轻轻拂过。他想起去年此时，夏晚星也是这样举着花跑过来，白裙子上沾着草叶，说：“沈师傅你看，这花瓣的纹路多像小篆的‘生’字。”那时她刚跟着他学刻字，总爱把花草和文字扯到一起，说“万物都在写字，花草写的是活的篆隶”。

“像。”他接过那朵牵牛花，指尖触到花瓣的薄软，和记忆里夏晚星递花时的触感重叠，“尤其是这卷边，像极了她总写不好的‘生’字最后一笔。”

囡囡歪着头看他指尖的花，忽然指着祠堂的木门：“沈爷爷，那上面的字好像被雨水泡得更清楚了。”

沈砚辞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木门上“守拙”两个字是夏晚星刻的，去年梅雨季时涨了潮，笔画晕成了模糊的团，如今倒像是被秋阳晒得舒展开，每个笔画的起承转合都透着股韧劲。他记得刻这两个字时，夏晚星的刻刀总在“拙”字的竖钩处打滑，她气鼓鼓地把刻刀往桌上一扔：“这破木头故意跟我作对！”

“不是木头作对，是你太急。”他当时这样说，伸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慢慢把钩画挑起来，“你看，这钩得先沉下去，再慢慢往上顶，像竹笋破土似的，得有股憋着的劲。”

此刻竹影在“守拙”二字上晃，倒真像有竹笋在笔画里悄悄生长。沈砚辞起身推开木门，祠堂里的樟木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是夏晚星留下的那瓶松烟墨，他昨天刚磨过，砚台里还凝着半池墨汁，边缘结了层薄薄的墨霜。

“沈爷爷，夏姐姐的砚台里长霜了！”囡囡凑到案前，小手指着砚台边缘，“是不是它也怕冷了？”

“是呢，”沈砚辞拿起墨锭，在砚台里慢慢研磨，墨霜化开，晕出一圈圈浅灰的涟漪，“所以要经常磨一磨，给它活动活动筋骨。”他记得夏晚星总嫌磨墨麻烦，说“不如用墨汁方便”，却又在每个阴雨天里，搬个小板凳坐在案前磨墨，说“潮湿天磨墨，墨香能把潮气赶跑”。

磨完墨，他从樟木箱里翻出一叠夏晚星的手稿。大多是些未完成的刻字稿，有的只画了个轮廓，有的写着半句话。其中一张上画着只蹲在竹枝上的麻雀，旁边写着：“竹影扫阶尘不动，麻雀踩枝字欲飞。”字迹被水洇过，晕得像团云，倒真有几分字要飞起来的意思。

“这是夏姐姐写坏的字吗？”囡囡指着那团“云”，“看着像天上的。”

“不是坏字，是被雨打湿的。”沈砚辞指尖抚过纸页上的褶皱，“去年暴雨，她把稿子忘在窗台上，等发现时已经湿透了。她还哭了鼻子，说这是她最满意的一句。”其实他后来偷偷把这张纸晾干，又在背面补了个小小的“补”字，只是没告诉她——有些遗憾，总得有人悄悄补起来。

正翻着，一张夹在里面的书签掉了出来。是片银杏叶，被压得平平整整，叶脉像刻在叶子上的细字。沈砚辞捡起来时，囡囡突然拍手：“沈爷爷你看！叶子上有字！”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正好照在银杏叶上，叶脉间果然隐约有刻痕。是个极小的“辞”字，刻得歪歪扭扭——是夏晚星的笔迹。去年秋天她捡了满筐银杏叶，说要刻成书签送朋友，却只刻了这一片就被别的事耽搁了。“这是刻给你的吧？”她当时举着叶子冲他笑，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沈师傅的‘辞’，以后我刻字时，就照着这个刻。”

沈砚辞把银杏叶书签夹回手稿里，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从柜子里抱出个陶罐。罐子里装着夏晚星收集的竹屑，是她刻竹子时特意留的，说“竹屑烧火最旺，冬天烤手正好”。他抓了一把竹屑扔进炭盆，火苗“噼啪”跳起来，竹香混着炭火的暖意在祠堂里漫开。

“沈爷爷，夏姐姐是不是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藏在祠堂里了？”囡囡往炭盆里添了根细竹枝，火光映得她脸颊红红的，“就像松鼠藏松果一样。”

“是呢，”沈砚辞望着跳动的火苗，仿佛能看见夏晚星蹲在炭盆前烤手的样子，她总爱把冻得通红的手凑近火苗，说“竹火比炭火温柔，烤着不疼”，“她呀，把最珍贵的念想都藏在这儿了，等着我们慢慢找。”

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纹。沈砚辞铺开宣纸，沾了点磨好的墨，在纸上写下“竹影扫阶”四个字。笔尖落纸时，他特意放慢了速度，像当年握着夏晚星的手教她刻字那样，感受着墨在纸上晕开的轨迹。

“沈爷爷，你写的字跟夏姐姐好像！”囡囡趴在案边看，“尤其是这个‘阶’字，钩画也像竹笋！”

沈砚辞笑了，提笔在“竹影扫阶”下面补了“旧墨生花”四个字。墨香混着竹火的暖香，在阳光里轻轻荡。他忽然明白，夏晚星留下的从不是那些未完的手稿或刻坏的木牌，而是让这些寻常日子里的竹影、墨香、火光，都变成了会呼吸的念想——就像此刻，她仿佛就站在阳光的格子纹里，笑着说：“沈师傅，你看，这字真的飞起来了呢。”

炭盆里的竹屑渐渐燃尽，留下一层白灰。沈砚辞小心地把灰收进一个小布包，这是夏晚星教他的，说“竹灰能肥花”。明天把它埋在院角的竹篱下，明年春天，说不定能长出新的竹笋，带着“守拙”的韧劲，带着“生”字的卷边，带着所有藏在时光里的温柔，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