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笺”在洛阳士林初露头角,引发的赞叹与热议尚在发酵,而在卫铮内心深处,对于此番造纸成功的根源,有着超越时代藩篱的清晰认知。在他看来,这次工艺突破的关键,并非神乎其技的偶然,而在于一种被时人视若等闲、俯拾皆是的原料——麦秸的规模化与合理化应用。
每当静下心来,后世的记忆便如涓涓细流,浸润着他的思绪。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位于华北平原边缘的故乡,金黄的麦浪在夏风中翻滚,空气中弥漫着阳光与麦穗的芬芳。收割季节过后,田野里留下一个个圆滚滚、金灿灿的麦秸垛,像散落在大地上的巨型蘑菇。那是他与伙伴们童年嬉戏的乐园,他们在松软的麦垛间躲藏、跳跃,沾染一身干燥而温暖的草木气息。也正是在那时,他常看到有专门收购麦秸的商贩,开着拖拉机或三轮车,将成捆的麦秸运往附近的乡镇。他曾好奇跟随,溜进过一家小型的民营造纸厂。记忆中充斥着机器的轰鸣,巨大的切草机将整捆的麦秸瞬间吞噬,吐出寸许长的碎段;随后,这些碎屑被送入冒着滚滚蒸汽的硕大蒸球中高温蒸煮;最后,经过复杂的打浆、漂洗,浑浊的液体会在巨大的网筛上流淌、脱水,最终形成湿漉漉的纸坯,再经过一道道烘缸的碾压、烘干,出来时竟已变成了雪白、平整的卷筒纸。那一幕“化腐朽为神奇”的工业景象,深深烙印在他少年的脑海里。
穿越至此,身处河东,当他开始思考改进造纸术时,目光便自然而然地投向了这片土地上最为丰富的潜在纤维来源。他注意到,黄河沿岸及汾水谷地,随着水利的兴修和耕作技术的进步,成片的麦田已然成为常见的景观。夏收之后,大量的麦秸除了一部分用作牲畜的越冬草料,或是农家灶膛里的引火之物外,仍有相当部分堆积田间,甚至就地焚烧,未能物尽其用。这在他眼中,无疑是巨大的浪费。
“为何不能试试麦秸?”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立即遣人从自家庄园储存的草料中调拨出一批品相较好的麦秸,又按照记忆中模糊的原料配比思路,将其与此时造纸常用的芦苇、树皮、破麻布(沤烂后的麻纤维)、乃至一些稻草、麻杆等掺杂在一起,交给工匠们进行试验。他无法提供后世的化学添加剂和精密设备,只能反复强调“沤泡要透”、“蒸煮要久”、“捶捣要匀”、“抄纸要薄”等基本原则,让工匠们凭借经验去摸索最佳的配比和工艺参数。
卫铮深知,任何技术的普及与突破,都离不开其赖以生存的社会经济土壤。自东汉蔡伦系统总结并改进造纸术后,纸张真正得到较为广泛的应用,并在此后的三国、两晋时期逐渐取代简牍的主导地位,其间历经了约一两百年的缓慢发展。这一进程,除了造纸工艺自身需要时间不断完善、成本需要逐步降低之外,在卫铮看来,与一个更为宏大的历史变迁息息相关——那便是中国北方地区,小麦逐渐取代粟(小米)、黍等传统作物,成为主粮之一的农业革命。
他的思绪不禁回溯到更早的历史脉络。中国北方,尤其是黄河流域,早期农业以种植耐旱、对灌溉要求相对较低的粟、黍为主,它们是春播秋收的典型作物。而小麦,虽然营养价值高,但它对水分需求量大,生长周期内尤其是春季拔节抽穗时,必须有充足的灌溉保障。因此,在水利设施尚不完善的早期,小麦的种植往往局限于河岸湖滨等近水区域,产量极不稳定,风险较高,难以大规模推广。
那么,小麦是如何实现逆袭的呢?卫铮结合后世的认知,清晰地看到了几条关键的历史线索:
首要原因,便是耕作制度的革命性创新——“粟麦轮作”制。小麦有一个独特的生物学特性:它是秋播夏收的“宿麦”(冬小麦)。而传统的粟是春播秋收。这两种作物的生长周期恰好错开,形成了完美的互补。农民可以在秋天收获粟之后,立即播种小麦;待到来年夏天小麦收割完毕,又正好赶上播种下一季的粟。这种精巧的复种模式,使得同一块土地在一年之内可以收获两季粮食,土地的单位产出几乎翻了一番!这对于应对不断增长的人口压力,以及缓解春季“青黄不接”时的粮食短缺危机,具有决定性的战略意义。这一转变在汉代得到了中央政府的大力倡导和推广。历史上最着名的记载便是汉武帝时期,大儒董仲舒曾直接向皇帝建言:“今关中俗不好种麦,愿陛下幸诏大司农,使关中民益种宿麦(冬小麦),令毋后时。”这种由最高统治者下令,通过行政力量推动的农业政策,其力度和覆盖面是空前的,为小麦在北方的普及奠定了坚实的制度基础。
其次,是水利工程的大规模兴建。汉代,尤其是武帝时期,兴修了诸如龙首渠、白渠、六辅渠等一系列大型水利灌溉工程。这些遍布关中及黄河中下游的水利网络,极大地改善了农业生产的条件,为小麦这种需水作物的大规模、稳定种植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外部保障。水渠所到之处,麦田得以扩展,产量得以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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