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京归来的船队,像是被抽走了龙骨,再无来时的半分气焰。
安平城,郑家府邸。
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郑鸿逵将那杆随他一同归来的步枪,小心翼翼地放在大堂中央的长案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枪身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每一处线条都透着一种冰冷而精准的秩序感,与周围雕梁画栋的奢华格格不入。
郑芝龙和一众郑家核心将领围在桌案旁,目光死死地盯着这杆枪。
“大哥,还有这个。”郑鸿逵又从一个锦盒中,取出那枚黄澄澄的定装子弹,放在枪的旁边,“这就是陈海的筹码。”
他将在南京校场上的所见所闻,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没有添油加醋,因为事实本身已经足够骇人。
大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郑鸿逵沙哑的声音在回荡。
三百步外,洞穿人形靶。
十发连射,呼吸之间。
无需通条,无需火绳。
这些词汇,像一把把重锤,敲在每一个久经战阵的将领心上。
“荒谬!三百步?荷兰人的精锐火枪也做不到!”一名独眼将领第一个打破沉默,他不信。
郑芝龙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缓缓拿起那枚子弹,在指尖掂量。
很沉,比寻常的铅弹要重。
弹头与药筒连为一体,做工精巧,天衣无缝。
他看不懂,但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去演武场。”郑芝龙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郑家秘密演武场内,家族中最精锐的火枪手,最老道的工匠,全都围了上来。
他们把那杆步枪翻来覆去地看,试图拆解,却发现机括之精密,远超他们的认知。
他们对着那枚子?弹研究了半天,甚至找来了最好的匠人,试图仿制。
结果是徒劳。
“大哥,这铜壳一体成型,闻所未闻。里面的火药也……也和咱们用的不是一种东西。”一名老工匠满头大汗,脸上满是挫败,“没法子,除非神仙下凡,否则造不出来。”
最后,在郑芝龙的示意下,郑家最神准的枪手,亲自试射。
依旧是三百步的距离,靶子换成了三层浸油牛皮叠加而成的重甲。
枪手学着郑鸿逵描述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拉动枪栓,将子弹压入。
“砰!”
一声与所有火铳都截然不同的爆响。
三百步外,坚韧的牛皮甲应声而裂,留下一个清晰的弹孔。
演武场上,所有人,包括那名独眼将领,全都沉默了。
如果说之前还心存侥幸,那么亲眼目睹这一幕后,所有幻想都已破灭。
这不是技巧,不是运气,而是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力量。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福建沿海的浓雾,笼罩在这些昔日骄横不可一世的海上豪杰心头。
当夜,郑家议事厅,灯火通明。
内部分歧,彻底爆发。
“不能降!”一名满脸横肉的将领拍着桌子,“他陈海要官绅一体纳粮,要摊丁入亩!咱们福建的田,哪一亩不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凭什么要给他交税?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吗!”
“糊涂!”郑鸿逵猛地站起来,指着那将领的鼻子,“命?你现在还谈命?你看到那杆枪了!今天是一杆,明天就是一千杆,一万杆!他的陆师只要开到福建,咱们这十万水师,就是十万个活靶子!连上岸的机会都没有!”
“二当家言之有理。”一个文士模样的幕僚起身附和,“秦王大势已成,江南已定,天下归心是早晚的事。如今归附,还能换个海军提督,保全家族富贵,日后就是开国元勋。若再犹豫,等到他大军压境,那就是乱臣贼子,身死族灭的下场!”
这便是“归附派”的观点,以郑鸿逵为首,他们亲眼见证了新时代的力量,被彻底折服。
“放屁!”一名须发花白的宗族长老拄着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他是郑芝龙的叔父辈,在族中威望甚高。“我郑家纵横四海,连红毛夷都得看我们脸色!凭什么要向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秦王低头?他陈海的摊丁入亩,是要挖我们郑家的根!老夫不同意!”
他又转向郑芝龙,声色俱厉:“芝龙!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起家的?咱们的生意,一半都跟荷兰人、西班牙人连着!陈海不让我们跟洋人做买卖,这不是断我们的财路吗?”
另一名与荷兰人私交甚密的将领也阴恻恻地开口:“族老说的是。依我看,那陈海比满清鞑子还狠。鞑子入关,不过是要钱要地,至少还认咱们这些士绅大户。陈海是要把咱们连根拔起!咱们不如……联系北边。摄政王多尔衮求贤若渴,若我们肯投,封王裂土,不在话下!”
此言一出,厅内更是炸开了锅。
这便是“投清派”,他们对陈海日的“均田”、“纳税”政策恨之入骨,认为投靠大清,反而更能保住自己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
郑芝龙坐在主位,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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