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
陈海被人引着,一脚踏入。
门里门外,恍若两个世界。
堂上主位,端坐着一个中年文官,面容清瘦,一部长须打理得纹丝不乱。
他并未看进来的人,只低头用杯盖拨弄着茶汤,仿佛那几片沉浮的茶叶,比一位总督的驾临更有趣。
他就是洪承畴。
一旁的徐子宾,脸无血色,像一根被水泡软的面条,站都站不直。
他看到陈海,眼神里瞬间涌出期盼,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陈海没看他。
“小民陈济民,拜见总督大人!”
话音未落,陈海双膝一软,整个人“噗通”一声砸在冰凉的地面上,行了个结结实实的大礼。
他把头颅深深埋下,肩膀刻意地微微颤抖,将一个乍然得见封疆大吏的普通商人,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惊惧与卑微,演到了极致。
他这一跪,仿佛成了某种信号。
徐子宾也想跟着再拜,却被洪承畴身边亲兵的一道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堂内死寂。
唯一的声音,是洪承畴用杯盖刮过瓷碗边缘时,发出的“嚓、嚓”的轻响。
那声音不重,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徐子宾的心口。
他额角的冷汗汇成溪流,滑过脸颊,滴落官袍,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陈海却跪得稳如磐石。
沉默是武器。
他懂。
洪承畴不开口,他便能一直跪到地老天荒。
比拼耐性,他奉陪到底。
终于,“嗒”的一声。
洪承畴将茶碗放回桌面,那声脆响,让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起来吧。”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听闻你是那姜德福的生意二掌柜,抬起头来,让本督看看何人能摆弄出那么多的稀奇古怪的玩意。”
“是,大人。”
陈海应声,身体还带着一丝表演出来的僵硬,缓缓抬起了头。
他终于看清了这位明末重臣。
一张典型的文官脸,无悲无喜,唯独那双眼睛,不似深井,更像猎户在冬日雪地里布下的陷阱,平静的表面下,藏着能瞬间锁死猎物的冰冷与锋利。
洪承畴也在打量他。
一副诚惶诚恐的商人模样,倒是意料之中。
只是,太年轻了些。
当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一刹那,洪承畴心中微微一跳。
这年轻人的表情、姿态,都能作伪。
可那双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东西骗不了人。
那不是惊恐,而是一种极度冷静的审视。
绝不是一个普通商贾该有的眼神!
陈海立刻错开目光,重新低下头,姿态愈发恭顺,仿佛与总督对视,是对神明的亵渎。
洪承畴眼帘微垂,遮住了其中的探究之意。
“听说你和姜德福是外地客商,何方人士啊?”
“回大人,小民与大哥都是湖广人士。”陈海的回答早已烂熟于心,用的是从蝎子块那缴获的路引文书,天衣无缝,“家乡遭了灾,活不下去,这才一路流落至此。”
洪承畴身边的亲信提笔记下。
他本人则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陈海的反应,见其神色毫无破绽,才继续问道:
“江南鱼米之乡,富庶繁华,为何不去那里营生,反而要来这四处用兵的陕西?”
“四处用兵”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陈海身上。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混杂着后怕与庆幸的复杂表情。
“大人明鉴啊!小民当初本欲走汉中,到西安府附近看看周围秦岭里的皮草生意,结果也是因流寇所迫,才不得已滞留鄠县。谁想竟是因祸得福,遇到了徐知县这般的青天大老爷!”
陈海说着话锋一转,他对着徐子宾就是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
“徐大人爱民如子!不仅开仓放粮,救济我等灾民,更是不忍流民曝尸荒野,大开城门收容!流寇围城之际,徐大人更是身先士卒,亲上城头,振臂一呼,动员全城士绅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才保得鄠县一城安宁!”
徐子宾听得大脑一片空白。
我……我有这么英明神武?
可他迎上洪承畴那毫无波澜的目光,一个字也不敢辩驳,只能僵硬地站着,感觉后背的官服已经彻底湿透,紧紧贴在皮肉上。
“小民正是感念徐大人的恩德,才决心留在鄠县,为大人治下的繁荣尽一份绵薄之力!当然,这一切更是托了总督大人的洪福,有您坐镇关中,我等商贾才能安心做生意啊!”
这记马屁,响亮至极。
洪承畴听着前面对徐子宾的浮夸吹捧,嘴角终于勾起了一道弧度,只是那笑意比冰还冷。
这番回答,听似滴水不漏。
可把一个草包吹捧成定海神针,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他也不点破,话锋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本督还听说,城中钱、孙两家,在流寇袭城后不幸遭了难。可就算如此,田产铺子亦是应当由其亲属继承,怎么转眼就到了你们奇味楼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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