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61章 绝境砺奇志 薪尽火亦传

凛冬的隐曜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紧紧攥住。粮食的短缺如同蔓延的寒气，侵蚀着每个人的身体与意志。每日那点稀薄的粥水，仅能勉强吊住性命，想要恢复体力、从事繁重的劳役或是操练，无异于痴人说梦。伤兵营里的呻吟声日渐微弱，并非因为伤势好转，而是连痛苦的力气都在流失。绝望，像谷中终年不散的雾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中军大帐内，炭火比往日更显黯淡，似乎连木柴都带着一股有气无力的味道。

“盟主，”沈钧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摩擦的砂纸，“谷内所有能吃的，包括树皮、草根，都已搜刮殆尽。今日……今日又有两名重伤员没能熬过去。再这样下去，不用金兵来攻，我们自己……”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帐内每个人都明白。

赵邦杰（太行）烦躁地抓着头皮，原本虬结的乱发更显潦草：“他娘的！墨工他们弄出来的家伙，到底能不能换回粮食？这都多少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魏胜面色凝重地摇头：“派出去联络换粮的小队，至今未归。恐怕……凶多吉少。刘韬兄弟那边也确认，金军的游骑封锁得极严，几乎水泄不通。”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内部，人心浮动，虽然经过上次弹压，明面上的骚乱没了，但那种无声的消沉与怀疑，却像疫病一样在营中蔓延。外部，完颜忒邻的困锁之策正在显效，隐曜谷真正成了一座孤岛。

辛弃疾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案几上划动，留下浅浅的印痕。他的脸颊明显凹陷下去，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精铁，在疲惫中透出愈发锐利的光芒。

“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完颜忒邻想困死我们，我们偏要活下去，还要活得让他寝食难安！”

他目光扫过帐内诸人，最终落在一直沉默寡言，眉头紧锁的墨工和炎生身上：“墨工师傅，炎生师傅，前次议及的‘火药’之事，进展如何？还有那新弩，在材料受限的情况下，可有简化改良之法？”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两位工匠首领身上。如今，武力似乎是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希望。

墨工与炎生对视一眼，墨工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工匠特有的严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盟主，新弩简化之事，已有眉目。我与太行来的几位木匠商议，可弃用部分非核心构件，以坚韧竹片混合少量铁件替代稀缺的柘木硬弓，虽射程与耐用稍减，但打造速度可提升数倍，且材料易得。只是……威力恐难及原弩三分之一。”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辛弃疾果断道，“威力不足，可以数量与战术弥补。此事可行，即刻着手试制！”

“是！”墨工领命。

炎生接着说道，他的声音因为连日的研究带着沙哑，眼神却异常明亮：“盟主，火药之事……确有突破！以往军中火药，易受潮，发火慢，威力平平。我与几位火药匠人反复试验，调整硝、硫、炭比例，并尝试加入少许……少许特殊矿物粉末（他含糊带过，显然涉及秘方），虽过程险之又险，炸损了两个石臼，但新配出的药粉，似乎……更易引燃，爆燃之势也更猛更急！只是，稳定性还需验证，且产量极低。”

帐内众人精神微微一振。火药若能改进，无论是用于守城、制造混乱还是爆破，都可能起到奇效。

“好！”辛弃疾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炎生师傅，此事重中之重！需人、需物，尽管开口！但切记，安全第一！”

“属下明白！”炎生郑重应下。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刘韬压低声音的呵斥。辛弃疾眉头一皱：“外面何事？”

刘韬掀帘进来，脸色有些古怪，身后还跟着两个浑身覆盖冰雪、几乎看不清面貌的人，看身形似乎是猎户打扮，但他们手中拿着的，却是军队制式的腰牌。

“盟主，这两人说是从西边来的，有要事求见，持有……持有张汝楫将军旧部的信物。”

“张汝楫？”辛弃疾一怔。张汝楫所部在老君峪突围时伤亡惨重，与主力失散后一直下落不明。

那两人中个子稍高的那个，艰难地抬起冻僵的手，行了个军礼，声音颤抖却带着激动：“辛……辛盟主！俺们是张将军麾下哨探王贵、李栓子！张将军……张将军他还活着！带着剩下的两百多弟兄，就在西边五十里的野狼峪落脚！”

这个消息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一块巨石！帐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此话当真？！张将军情况如何？弟兄们怎么样了？”魏胜急声问道。

王贵喘着粗气，接过刘韬递过的热水猛灌了几口，才道：“都好！都好！虽然也缺衣少食，但张将军带着俺们打猎、挖窖，勉强还能支撑！俺们一直在打听主力的消息，前几日才从一个山民口中隐约听说盟主你们可能退到了这一带。张将军立刻派俺们两个摸过来，沿途躲过了好几拨金狗游骑，幸好……幸好找到了！”

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竟是几块黑乎乎、硬邦邦的肉干和一小袋杂粮：“这是张将军让俺们带来的……一点心意，知道主力这边肯定更艰难。”

看着那微不足道却重逾千斤的肉干和杂粮，帐内一时寂静无声。苏青珞别过脸去，悄悄拭了下眼角。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张将军和弟兄们辛苦了！你们能找来，便是天大的好消息！”他立刻对刘韬下令，“立刻安排人手，带上谷中能挤出的所有伤药和……和一部分我们仅存的盐巴，由你亲自带队，跟随王贵他们，摸清路线，与张汝楫部取得联系，告诉他们，隐曜谷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归来！”

“是！”刘韬肃然领命。

希望的涟漪，似乎开始荡漾。然而，王贵接下来的话，又给这刚燃起的火苗泼了一盆冷水。

“盟主，还有一事。”王贵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俺们在来的路上，绕过金狗哨卡时，隐约听到一些风声……说是朝廷那边，好像……好像派了钦差，已经到了淮北前沿，但具体是来劳军，还是……还是来督战，甚至是对付咱们这些义军的，就打听不到了。”

朝廷钦差？众人刚刚稍缓的心情又是一紧。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朝廷的任何动向都足以牵动所有人紧张的神经。

陈亮南下尚无音讯，朝廷钦差却已抵达前沿？是福是祸？

魏胜眉头紧锁：“朝廷此时派钦差前来，意欲何为？若是支持北伐，为何不直接联络我等？若是……”

赵邦杰（太行）冷哼一声：“还能为何？肯定是看咱们跟金狗打得两败俱伤，想来捡便宜，或者干脆就是来摘桃子、卸磨杀驴的！”

辛弃疾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他目光幽深，仿佛透过帐篷，看到了南方那纷繁复杂的政局。“朝廷动向，扑朔迷离。是友是敌，尚未可知。但无论如何，我们自身必须更强！”

他环视众人，声音斩钉截铁：“张汝楫部来归，是其一。墨工、炎生加速军械火药研制，是其二。其三，我们不能坐等换粮！魏胜！”

“末将在！”

“从即日起，从还能动弹的将士中，挑选最精锐者，由你亲自统领，加以操练！不仅要练阵型，更要练山林奔袭、小队狙杀！我们要有一把能随时刺出去的尖刀！一旦时机成熟，或接应张汝楫部，或主动出击，撕开金军的封锁线！”

“末将遵命！”魏胜眼中燃起战意。

“赵大哥！”

“在！”

“内部安定，仍需你多费心。告诉所有弟兄，援军就在不远处，希望就在眼前！再苦再难，也给我咬牙挺住！谁若再敢动摇军心，惑乱人心，军法无情！”

“老子晓得！”赵邦杰（太行）重重一拍胸脯。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隐曜谷仿佛一架生锈但依旧顽强的机器，在绝境中再次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运转起来。工匠营里传来了更密集的敲打声和偶尔的小型爆炸声（炎生又在试验）；魏胜挑选出的数百精锐，开始在山谷僻静处进行着极其严酷的适应性训练；刘韬则带着人和珍贵的物资，随着王贵二人，再次潜入风雪弥漫的山林。

辛弃疾走出大帐，寒风扑面，让他精神一振。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

苏青珞默默走到他身边，将一件旧皮裘披在他肩上，轻声道：“幼安，方才沈先生说，库房里最后那点盐，也分出一半给刘韬带走了……我们自己的，怕是用不了几天了。”

盐，是维持体力的关键，缺盐的后果，比单纯的饥饿更可怕。

辛弃疾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感受着那细微的颤抖，低声道：“我知道。”他目光投向山谷中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在坚持清理营地、照顾伤员的军民，语气无比坚定，“但有些东西，比盐更重要。比如希望，比如……不灭的魂火。”

他顿了顿，仿佛是对苏青珞，也仿佛是对自己，更仿佛是对这整个在绝境中挣扎的集体，一字一句地说道：

“薪尽，火亦传。”

只要这抗争的意志不灭，只要这恢复故土的信念犹存，即便身处再黑暗的绝境，星火终有燎原之日。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守护住这最后、也是最微弱的火种，直到东风来临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