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19章 血沃西麓，锋镝争鸣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仿佛凝固的墨汁，将泰山西麓的山峦、林木、营寨尽数吞噬。风不知何时停了，死寂笼罩四野，唯有积雪偶尔从枝头滑落的簌簌声，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压抑。新生营上下，从辛弃疾到最基层的士卒，都已按照既定部署，进入了各自的战位，如同张网以待的猎人，屏息凝神，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辛弃疾立于“野狼峪”后方一处视野开阔、却又极为隐蔽的山崖之上，这里是他选定的指挥位置。他身上披着一件与山石颜色相近的灰色斗篷，目光如鹰隼般穿透渐散的晨雾，紧盯着峪口的方向。怀中，鬼谷铁牌传来一阵阵清晰而稳定的温热，识海中那幅星图似乎也感应到大战将至，微微流转，将战场态势以一种玄妙的方式映射于心。他没有丝毫紧张，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冷静与专注。身旁，数名亲卫如同石雕般肃立，随时准备传递命令。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将群山轮廓勾勒出铁灰色的剪影时——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前山“一线天”方向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一团微弱的火光！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烽烟也自远处山脊袅袅升起！

信号来了！金兵前锋，已至“一线天”！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隐约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以及战马吃痛的嘶鸣声，顺着山谷传了过来，虽然隔着距离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其中的惨烈与金铁交鸣的锐响，却清晰可闻。于洪率领的主力，已经与敌军接战了！

辛弃疾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抬手，示意身旁的传令兵做好准备。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前方战局的感知与推演之中。他能想象到，于洪正凭借地利，用弓弩、滚木礌石，顽强地阻滞着金兵精锐骑兵的推进，每一步后撤，都必然伴随着鲜血与牺牲。

战斗的声音由远及近，由稀疏变得密集。显然，于洪部在按照计划，且战且退，正一步步将敌军主力向“野狼峪”这个预设的坟场引诱而来。

日头渐渐升高，惨白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亮了“野狼峪”狰狞的地貌。这是一条葫芦状的峡谷，入口狭窄，腹地稍显开阔，但两侧山势陡峭，林木丛生，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终于，在午时前后，溃退的新生营士卒身影出现在了峪口，他们丢盔弃甲（部分是伪装），显得颇为狼狈，迅速向峪内撤退。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颤，沉闷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死亡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伏击者的心上！

来了！

只见一员金将，顶盔贯甲，手持一杆沉重的狼牙棒，一马当先，率先冲入峪口。他面目凶悍，眼神睥睨，正是纥石烈志宁！在他身后，如同铁流般涌入的，是大队大队身披重甲、杀气腾腾的金军骑兵！他们显然认为胜券在握，追击得毫无顾忌，队形在狭窄的峪口稍稍拥挤后，一旦进入稍显开阔的腹地，便迫不及待地展开，试图将前方的“溃兵”一举歼灭！

就是现在！

辛弃疾眼中寒光爆射，猛地挥下手臂！

“咚！咚！咚！” 三声沉重的战鼓声，突兀地在寂静的山谷中炸响！这是发动总攻的信号！

“杀——！”

左侧山脊之上，早已等得心焦如焚的韩常，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火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他身先士卒，如同一头下山的猛虎，挥舞着那柄饱饮敌血的钢刀，率先从近乎垂直的陡坡上冲了下来！在他身后，数百名锐士营的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流，发出震天的喊杀声，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猛地撞入了金军拉长的队列腰肋部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金军骑兵正全力向前追击，根本没想到侧翼会遭到如此猛烈的突击！刹那间，人仰马翻，鲜血飙飞！韩常如同疯虎，刀光过处，残肢断臂四处抛飞，硬生生在金军队列中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几乎在同一时间，右侧制高点上，刘韬冷静地下达了命令：“放箭！”

“咻咻咻——！”

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将复仇的箭矢如同疾风暴雨般倾泻而下！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军官、旗手、号兵！精准的箭矢穿透盔甲的缝隙，带起一蓬蓬血花，金军的指挥系统瞬间陷入了混乱！

“有埋伏！结阵！结阵！” 纥石烈志宁又惊又怒，他挥舞着狼牙棒格开几支流矢，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稳住阵脚。

然而，在如此狭窄的地形下，遭遇如此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即便是百战精锐，也难免陷入混乱。战马受惊，互相冲撞，士卒们有的想向前冲，有的想向后退，有的想结阵防御，整个队伍乱成了一锅粥！

“于洪兄弟！反击！” 辛弃疾看准时机，再次下达命令。

原本“溃退”的于洪部，此刻猛然回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呐喊着从正面反冲过来！前后夹击，侧翼受敌，金军彻底陷入了包围之中！

“纥石烈志宁！纳命来！” 韩常一眼就锁定了那个在乱军中尤为显眼的金军主将，咆哮着，不顾一切地杀了过去！他所过之处，竟无一合之将，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

纥石烈志宁也看到了这个如同杀神般的宋将，他怒吼一声，催动战马，挥舞着狼牙棒迎了上去！他知道，若不尽快斩杀此獠，稳定军心，今日恐怕真要栽在这里！

“铛——！”

钢刀与狼牙棒狠狠撞击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

韩常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虎口迸裂，钢刀几乎脱手！但他咬紧牙关，凭借着一股悍勇之气，硬生生扛住了这一击，反手一刀削向马腿！

纥石烈志宁的战马人立而起，险险避过，狼牙棒带着恶风，再次砸下！

两人顿时战作一团，刀来棒往，都是以命搏命的狠辣招式，周围的士卒竟一时无法靠近！

辛弃疾在山崖上看得分明，韩常勇则勇矣，但纥石烈志宁力大招沉，久战之下，韩常必然吃亏。他目光一转，看向刘韬所在的方向，做了一个手势。

刘韬会意，立刻调集了数名最好的弩手，瞄准了正在与韩常激战的纥石烈志宁！

就在纥石烈志宁全力一棒砸向韩常，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咻！咻！咻！”

三支劲弩从不同角度，如同毒蛇般射向他的面门、咽喉和胸腹要害！

纥石烈志宁到底是百战之将，危机时刻，猛地一偏头，躲开了射向面门的一箭，同时尽力扭动身体！

“噗！噗！”

尽管如此，另外两箭还是精准地命中了他的肩胛和肋下！虽然未能穿透重甲，但那巨大的冲击力也让他身形一滞，动作瞬间变形！

“好机会！” 韩常岂会放过这等良机？他怒吼一声，如同豹子般蹂身而上，手中钢刀化作一道寒光，直刺纥石烈志宁因为疼痛而露出的咽喉破绽！

“呃啊——！”

纥石烈志宁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想要格挡，却已来不及！刀锋精准地没入他的咽喉！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宋将，手中的狼牙棒“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庞大的身躯晃了晃，重重地从马背上栽落！

主将阵亡！

这一下，对原本就陷入苦战、士气低迷的金军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将军死了！”

“快跑啊！”

残存的金兵彻底失去了战意，发一声喊，如同无头苍蝇般，拼命向着来时的峪口溃逃而去！

“追！一个也别放过！” 韩常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嘶声吼道，就要率部追击。

“鸣金！收兵！” 辛弃疾冷静的声音通过传令兵响起，清晰地传入战场。

“为什么？！” 韩常不解地望向山崖方向。

辛弃疾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穷寇莫追！我军已疲，地形于我有利，于敌亦险。防止狗急跳墙，反噬一口！打扫战场，救治伤员，迅速撤离！”

韩常虽然杀得性起，但对辛弃疾的命令却是无条件服从，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吼道：“停止追击！打扫战场！”

残阳如血，映照着“野狼峪”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新生营的将士们正在紧张地打扫战场，收缴兵甲，补刀未死的敌人，救治己方伤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此役，新生营以劣势兵力，依托地利与妙计，成功伏击金军精锐，阵斩其主将纥石烈志宁，毙伤俘敌近五百，缴获战马、兵甲、旗帜无数，自身伤亡虽亦不小，但无疑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辛弃疾走下指挥位置，踏过浸透鲜血的土地，来到战场中央。韩常、于洪、刘韬等人纷纷聚拢过来，人人身上带伤，血染征袍，但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自豪的笑容。

“幼安！咱们赢了！赢得漂亮！” 韩常兴奋地吼道。

辛弃疾看着这些生死与共的弟兄，看着他们眼中重燃的自信与豪情，心中亦是激荡难平。他重重拍了拍韩常和于洪的肩膀，目光扫过众人：“是弟兄们用命拼来的！此战，打出了我新生营的威风！让金虏知道，这山东之地，并非他们可以肆意妄为之后院！”

他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看到了济南府，看到了那更加广袤的沦陷区。

“但是，”他的声音转为沉凝，“完颜忒邻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报复，还在后面。传令全军，携带所有缴获，护送伤员，按预定计划，立即转移至老君峪！”

“是！”

夕阳的余晖下，新生营的将士们掩埋了同伴的遗体，带着胜利的喜悦与失去战友的悲伤，扛着缴获的物资，搀扶着伤员，井然有序地撤离了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战场。那面沾了些许血渍、却愈发显得狰狞威武的“耿”字大旗，在队伍的前方猎猎招展，指引着方向。

血沃西麓，锋镝争鸣。这一战，如同一声嘹亮的号角，正式宣告了新生营在这北国大地的崛起！也让辛弃疾这个名字，再次以武勇与谋略，震撼了山东，乃至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