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13章 英魂安息，火种燎原

残阳如血，将北国苍茫的山峦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黑松岗的厮杀声已然远去，但空气中仍弥漫着铁锈与焦土的气息。辛弃疾站在新垒的土台前，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腰间悬挂的油布包裹沉甸甸地坠着——那里是叛徒张安国的头颅，是祭奠英灵的血证。

土台中央，那面洗得发白的“耿”字大旗被两名将士高高擎起，旗面上的墨迹如干涸的血痕，在夕阳下灼灼生辉。台下汇聚了百余人：刚从血战中归来的五十铁骑，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的山东义军残部，以及被张莽暗中联络而来的耿京旧部。韩常、于洪、刘韬等人肃立在前，浑身血污未干，手中兵刃低垂，却掩不住冲天的煞气。沈钧搀扶着苏青珞站在人群边缘，她脸色苍白如纸，眸光却亮得惊人，紧紧望着那个如山岳般挺拔的身影。

辛弃疾缓缓抬手，山风骤歇，天地间只剩他沉钟般的声音：“弟兄们！今日，我们在此，不是为了庆功，而是为了告慰！”

他解开油布，将张安国狰狞的头颅高举过头顶，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渗入脚下这片浸透忠骨的土地。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有人捶胸痛哭，有人挥刀指天，积郁数月的悲愤如火山喷薄。

“看清楚了！这就是叛徒张安国！这就是那个背信弃义、卖友求荣、亲手将耿京大哥推向死亡的奸贼！”辛弃疾的声音撕裂暮色，字字泣血，“他以为，用大哥的鲜血，就能染红他的官袍！他以为，投靠了金虏，就能高枕无忧！”

他猛地将头颅掷于旗下，长剑“铮”然出鞘，寒光直指苍穹：

“但是，他错了！耿京大哥的英魂，在天上看着！无数死在金狗刀下、死在叛徒阴谋下的弟兄的冤魂，在看着！我们！我们还活着！我们手中的刀，还没断！我们心中的血，还未冷！”

他转身，面向那面猎猎飘扬的“耿”字大旗，声音如同宣誓，又如同呐喊：

“今日，我们以此叛徒之血，以此狗头，祭奠耿京大哥！祭奠所有为国捐躯的忠魂义胆！”

“我，辛弃疾，在此对天立誓，对耿京大哥英灵立誓，对脚下这片浸透血泪的故土立誓！必承耿京大哥遗志，高举‘耿’字旗，驱逐金虏，复我旧疆！此生此志，百死不易！山河为证，日月共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驱逐金虏，复我旧疆！”

“百死不易！”

韩常第一个振臂怒吼，虎目含泪，声嘶力竭。

“驱逐金虏，复我旧疆！”

于洪、张莽以及所有新生营将士，所有汇聚而来的义军残部，全都举起了手中的兵刃，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滚滚惊雷，在山坳间回荡，冲上云霄，仿佛要将这压抑的天幕都撕裂开来！连远处山林中的飞鸟，都被这冲天的杀气与豪情惊得簌簌飞起。

苏青珞靠在沈钧身边，望着那个在夕阳下如同战神般挺立、发出震天誓言的身影，泪水无声滑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幼安，不再仅仅是她一人的英雄，更是无数抗金志士的希望所在，是一面即将席卷北地的战旗！

沈钧亦是心潮澎湃，他紧紧握着拳，喃喃道：“壮哉！幼安！此真男儿誓也！耿京老弟在天有灵，亦当含笑！”

夜色如墨，新生营的篝火在寒风中摇曳。

中央最大的那顶军帐内，辛弃疾铺开一张粗糙的山东地图，韩常、于洪、刘韬、张莽、沈钧等核心人物围坐四周，苏青珞也坐在辛弃疾身侧旁听。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们凝重而坚定的脸庞。

“叛徒虽除，然大仇未报，国恨未雪！”辛弃疾开门见山，手指点在地图上，“完颜忒邻绝不会善罢甘休，金兵的大规模清剿恐怕就在眼前。我等如今虽汇聚了百余人，但相较于金国经营多年的山东，力量依旧悬殊。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需谨慎谋划，这关乎新生营的存亡，更关乎抗金火种能否延续！”

于洪率先开口，语气沉重：“辛先生所言极是。黑松岗之事，必已震动金廷。完颜忒邻为保官位，定会派重兵围剿。我们目前这点人马，若正面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依我之见，当效仿耿京大哥早年之法，化整为零，潜入山林、乡村，依托百姓，伺机而动，积攒力量。就像当年我们分散打游击一样。”

张莽点头附和：“于大哥说得在理。我们在泰山、沂蒙等地还有一些过去建立的零散秘密据点，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可以暂时栖身，作为周转。只是……粮草、兵甲，尤其是治疗伤病的药材，皆是棘手问题。金人对盐铁药材管控极严。”

韩常却有些不甘，瓮声道：“难道就这么东躲西藏？老子刚杀了叛徒，浑身力气没处使，正想找金狗大干一场！咱们现在士气正旺，不如挑个金狗的薄弱处，再干一票大的！”

刘韬相对沉稳，分析道：“韩大哥，你的勇猛无人能及。但硬拼绝非上策。我们人少，需得以奇、以智取胜。不妨挑选小股精锐，专门袭击金兵粮道、哨卡，斩杀落单的金兵军官，既能补充自身，又能震慑敌人，搅得他后方不得安宁，使其不能全力进剿！此乃‘疲敌、扰敌’之策。”

辛弃疾听着众人的意见，目光沉凝。他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脑海中思绪飞转，结合着鬼谷铁牌那玄妙的感应和对大局的把握。

“诸位所言，皆有道理。”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避敌锋芒，积蓄力量，此乃生存之道。以小股精锐扰敌疲敌，此乃制胜之术。然，仅止于此，尚不足以撼动金虏在山东的统治，更谈不上收复河山，告慰耿京大哥在天之灵！”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面悬挂在帐中的“耿”字旗上：“我们还需要一面旗帜，一个能凝聚所有抗金力量的核心！需要让所有还在抵抗、还在黑暗中期盼的人知道，耿京大哥的旗帜未倒，抗金的事业未绝！我们不是流寇，我们是堂堂正正之师！”

他站起身，走到旗帜前，郑重地说道：“从今日起，我们不再仅仅是溃散的义军残部，我们是‘新生营’！是耿京大哥精神的延续，是北伐复国的希望火种！这面旗，就是我们的魂！”

“新生营……” 众人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重新燃起更为炽热的光芒。

“于洪兄弟，张莽兄弟，”辛弃疾看向他们，下达指令，“化整为零，潜伏发展，联络旧部，建立情报网络之事，便由你二人主要负责。务必谨慎，宁缺毋滥。”

“得令！”于洪、张莽抱拳领命。

“韩兄，刘队正，”辛弃疾又看向韩常和刘韬，“从现有弟兄中，挑选最精锐、最悍勇、最忠诚的勇士，组建一支快速反应的‘锐士营’，专司突袭、破袭、斩首之事！由韩兄统领冲杀，刘队正负责谋划策应、侦察情报。你们就是新生营最锋利的獠牙！”

“哈哈！好！这差事对俺胃口！”韩常摩拳擦掌。

“必不负先生所托！”刘韬沉稳应道。

“沈兄，”辛弃疾最后看向沈钧，“后勤粮草、医药救治、以及与江南方面的联络，便拜托你了。我知道这极为艰难，但……”

沈钧肃然打断：“弃疾放心，纵有千难万险，沈某亦万死不辞！我已设法联系旧日商路故友，虽风险极大，但或可筹措些许急需之物。”

“至于青珞，”辛弃疾看向苏青珞，语气柔和下来，“你身体尚未痊愈，暂且随军调养。待你好些，军中文书、协助沈兄管理物资、抚慰伤员，或许还需你出力。”

苏青珞迎着他的目光，用力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能行。幼安，不必为我担心。”

军议既定，众人心中都有了清晰的方向，不再像之前那般悲愤却略显迷茫。行动纲领初步确立，新生营这艘刚刚扬起风帆的小船，在惊涛骇浪中有了明确的航向。

夜色渐深，大部分人都已和衣而卧，沉沉睡去，连续的战斗与奔波耗尽了他们的体力。篝火旁，只剩下辛弃疾和沈钧还对坐着，低声交谈。

“弃疾，”沈钧饮了一口浊酒，眉头微蹙，“如今新生营初立，根基未稳，强敌环伺。朝廷方面……史浩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在临安已是‘钦犯’，南方回不去了。这抗金之路，注定遍布荆棘啊。”

辛弃疾拨弄着眼前的火堆，火星噼啪作响。他望着跳动的火焰，沉声道：“朝廷若肯北伐，若主战派能掌权，何至中原板荡，忠良喋血……”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无奈与愤懑，沈钧感同身受。

“对了，”沈钧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前几日江南有消息传来，说浙东那边有个叫陈亮的士人，字同甫，屡次上书朝廷，力主抗金北伐，痛斥主和派苟安误国，言辞极为激烈，甚至指责陛下‘忘君父之仇，置中原于度外’，在当地士林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也触怒了不少当权者。”

“陈亮陈同甫？”辛弃疾目光微动，这个名字他略有耳闻，知道是位特立独行、主张“事功”、强调“义利双行”的学者，没想到竟有如此刚烈激切的一面。“上书直言，痛陈时弊……他难道不知这是取祸之道吗？如此风骨，当真令人敬佩！若是他日有缘，倒真想见一见这位陈同甫，与他煮酒论英雄，纵论天下大势！”

这只是忙碌军务与沉重压力下的一个插曲，两人很快又将话题转回了眼前新生营的生存与发展，以及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金兵清剿。

黎明时分，天色未明，探马疾驰而入，带来了紧急军情。

“报——辛先生！各位头领！济南府方向，完颜忒邻调集了至少三千精兵，由他麾下大将仆散揆率领，分三路呈钳形之势，正朝着我们目前活动的区域合围而来！先锋骑兵距此已不足百里！”

军帐内瞬间被肃杀之气笼罩。众人皆已闻讯赶来。

韩常“噌”地站起，拎起钢刀：“来得正好！老子正手痒呢！锐士营随我迎头痛击其先锋！”

“不可鲁莽！”于洪急忙劝阻，“敌军势大，正面迎击正中其下怀！”

辛弃疾神色冷静，目光迅速扫过地图，脑中飞快计算。他猛地一拍桌案，决然道：“传令：韩常、刘韬，率锐士营及部分机动兵力，随我向东迂回，做出向沂蒙山区转移的态势，吸引敌军主力注意！于洪、张莽，率领其余弟兄及家当，即刻分散，按照预定方案，向泰山西麓多个隐蔽据点转移潜伏，保存实力！记住，我们的目标是生存下去，是让火种不灭！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与敌主力硬拼！”

他抓起一把泥土，撒在地图上泰山西麓的方位，声音斩钉截铁：“三个月！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们身在何方，三个月后的今日，在泰山西麓老君峪汇合！”

“是！”众人凛然遵命，立刻分头行动。

临行前，辛弃疾独自一人，再次走到那面“耿”字大旗下。他斟满一碗酒，缓缓洒在旗杆之下，低声祝祷：“耿京大哥，诸位弟兄，且看我们，如何在这北国大地，将这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

残月之下，五十一骑（锐士营及部分精锐）如同暗夜中射出的利箭，在辛弃疾、韩常、刘韬的率领下，毅然决然地迎着敌军来的方向，踏着冰冷的霜露，疾驰而去，义无反顾地承担起最危险的诱敌任务。而在于洪、张莽的指挥下，剩余的人马则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散入连绵的群山与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执行着保存火种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