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06章 丹心淬刃，夜探龙潭

希望如同星火，在黑暗中燃起，却并未驱散全部的阴霾，反而映照出前路的愈发险峻。砖窑内的空气，在孙胜带回确切消息后，并未变得轻松，反而更加凝滞，如同暴风雨前压低到极致的浓云。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与尘土的味道，混合着决绝的气息。

辛弃疾盘膝坐在角落，那块绘制着冷月苑粗略布局的布片，在他掌心已被反复摩挲得发热。他双目微阖，并非调息，而是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潜入、寻人、撤离的每一个步骤，模拟着可能遇到的每一种变故。揽月楼、暖阁、内外两层守卫、四个时辰的换岗间隙……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棋子，在他思维的棋盘上排列组合，寻找着那条唯一可能通往胜利的路径。

他的内息，不再像之前那般急于求成地冲击伤处，而是化作涓涓细流，极其专注地、有针对性地滋养着肋下、肩头几处关键经络。鬼谷铁牌紧贴心口，那温润的气息仿佛与他的心跳同步，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辅助他梳理着内力。他能感觉到，力量正在一丝丝地回到这具残破的身躯，虽然距离巅峰尚远，但至少，握剑的手不再颤抖，足以支撑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搏杀。

“幼安，计划……可行吗？”韩常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罕见的迟疑。他虽勇猛，却也并非全然无谋，深知此次行动无异于虎口拔牙，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辛弃疾缓缓睁开眼，眸中锐光如电，扫过围坐过来的众人——韩常、刘韬、沈钧、孙胜，以及另外两名负责外围接应的义军弟兄。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将他们的面孔刻入心底。

“计划已定。”辛弃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风险极大，但……别无他选。”

他拿起一根枯枝，在铺了薄灰的地面上划出冷月苑的大致轮廓。

“根据孙兄弟的情报，以及沈兄对皇家园林规制了解，我们从此处潜入。”枯枝点在苑墙东南角，“这里靠近梅林，墙外林木茂密，便于隐蔽。韩兄，你与张猛兄弟（另一名义军）负责在此接应，守住退路。若听到苑内传出三声急促夜枭啼鸣，便是我等暴露，需强攻制造混乱接应；若一切顺利，天明之前，我们从此处撤离。”

韩常重重点头，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放心！除非从俺尸体上踏过去，否则绝不让金狗……不让那些皇城司的杂碎断了你们的后路！”

辛弃疾目光转向刘韬和孙胜：“刘队正，你伤势未愈，不宜近战搏杀。你与孙兄弟，凭借身手敏捷，潜入苑内后，负责解决外围巡逻的暗哨，并制造一些小范围的混乱，比如在远离揽月楼的西侧配殿放火，吸引部分守卫注意力。但切记，动作要快，要隐秘，一击即退，不可恋战！”

刘韬神色凝重：“明白！声东击西，为辛先生你创造机会。”

孙胜也用力点头：“定不辱命！”

最后，辛弃疾的目光落在沈钧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沈兄，你……”

沈钧却抢先一步，握住辛弃疾的手，语气激动而坚定：“弃疾！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手无缚鸡之力，跟着进去只能是累赘。但我亦不能在此干等！让我去！我去揽月楼正门附近！我好歹有举人功名，又与内侍省副都知邓洵有过数面之缘，若……若你们不幸暴露，我可假意拜会邓洵，或声称有要事禀报史相爷，设法拖延时间，制造接近揽月楼的机会，或许……或许能分散他们片刻注意！”

“沈兄！不可！”辛弃疾断然拒绝，“此计太过凶险！史浩心狠手辣，邓洵亦是老奸巨猾，你一旦露面，必被扣押，生死难料！”

“顾不了那么多了！”沈钧眼中含泪，却带着读书人罕见的执拗，“青珞是你挚爱，亦是我敬佩的奇女子！我沈钧无能，不能提剑杀敌，但若能以这无用之身，为你们争取一线生机，死又何惧？！难道只许你们慷慨赴义，就不许我沈钧全朋友之道吗？！”

窑内一片寂静。沈钧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辛弃疾看着老友决绝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他沉默片刻，重重握了握沈钧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此……便有劳沈兄了。”辛弃疾声音低沉，“但沈兄切记，事若不可为，当以保全自身为要！你若再有闪失，我辛弃疾百死莫赎！”

安排已定，众人再无异议，只剩下最后的准备与等待。

辛弃疾再次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他不再去思考计划的成败，不去想史浩的阴谋，甚至暂时压下对苏青珞蚀骨的思念与担忧。此刻，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是将状态调整到巅峰。内力在经脉中奔流，如同即将出征的战士，磨砺着锋刃，积蓄着力量。怀中的鬼谷铁牌，热度渐渐提升，那识海中的星图，代表“冷月苑”方向的星辰，似乎也微微亮起，与他的意志产生着玄妙的共鸣。

韩常默默擦拭着他那柄饱饮敌血的钢刀，刀身上的崩口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猛兽的獠牙。刘韬和孙胜仔细检查着随身携带的弩箭、飞索、迷烟等物。沈钧则整理着衣冠，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偶然夜访的官员。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窗外天色由昏黄转为墨蓝，星子渐渐浮现。

终于，子时将至。

辛弃疾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内敛，深邃如潭。他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虽然肋下依旧传来隐痛，但周身气息已然沉凝浑厚。

“时辰到了。”他低声道。

众人齐刷刷站起，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辛弃疾从怀中取出那个贴身收藏的皮囊，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瓶中的赤阳朱果，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温润的红芒，而那几块北海沉冰，则逸散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他将两样东西并排放好，然后看向沈钧。

“沈兄，若……若我未能亲手救出青珞，或者……我力有不逮，无法及时调和药性，”辛弃疾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托付生死的沉重，“便请你，无论如何，设法将此二物，送至青珞身边。告诉她……辛弃疾……负她了。”

“弃疾！”沈钧声音哽咽。

“幼安！你胡说什么！我们一定能救出苏姑娘！你一定能亲手治好她！”韩常急声道。

辛弃疾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只是以防万一。韩兄，刘队正，孙兄弟，张兄弟，还有沈兄……此番恩义，辛弃疾铭感五内，若能生还，必当结草衔环以报！若……若有不幸，来世再为兄弟！”

他抱拳，深深一揖。

韩常、刘韬等人眼圈瞬间红了，纷纷还礼，声音铿锵：“同生共死！”

没有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行动之中。

众人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用黑灰涂抹了脸部和手背等可能反光的皮肤。辛弃疾将皮囊重新贴身藏好，握紧了手中那柄普通却异常坚韧的长剑。

窑口被轻轻移开，冰冷的夜风灌入，带着远方临安城隐约的喧嚣与近处死寂的寒意。

辛弃疾当先一步，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韩常、刘韬、孙胜等人紧随其后，按照既定分工，向着各自的目标潜行而去。

沈钧站在窑口，望着他们迅速消失的背影，老泪纵横，对着黑暗深深一揖到地。

夜色浓稠，星月无光。冷月苑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卧在西湖畔。一场关乎生死、情义与信念的夜探，就此拉开序幕。辛弃疾的心，如同他手中紧握的长剑，冰冷而坚定，只有一个目标——揽月楼，暖阁，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丹心已淬刃，今夜探龙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