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旧零件库房里的那几个小时,对秦淮茹而言,不啻于一场漫长而污浊的酷刑。当她终于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从那散发着霉烂与厚重油污气息的昏暗空间里走出来时,外间车间相对明亮的灯光和略显清新的空气,竟让她产生了一种短暂的不适与晕眩。
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块肌肉都酸胀麻木。工装被汗水与黑黄色的油污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冷,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脸上、脖颈、手臂,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覆盖着一层洗不净的油泥,连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黑色的污垢。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陈年油污的气味已经顽固地钻进了她的头发丝和毛孔里,即使用再多的皂荚搓洗,恐怕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彻底清除。
但这身体上的极度疲惫与肮脏,尚不及她心中那冰冷绝望的十分之一。
她麻木地走向自己的工具柜,准备收拾东西下班。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台老旧却依旧需要她明天继续要操作的机床,也避开了那些或明或暗投向她的、带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感到窒息和无比屈辱的地方。
然而,厄运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班长板着脸,手里拿着一张记录单,径直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秦淮茹,这是你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的工时和次品记录。”班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通知,“昨天下午,你的定额工时完成百分之八十五,次品率百分之五。今天上午,清理库房任务,按最低杂工标准核算工时,但清理出的可利用零件分类不清,部分零件油污处理不符合要求,评估为未完全达标。”
他将记录单递到秦淮茹眼前,上面冰冷的数字像一把把小刀:
昨日工时差额:-15%
昨日次品扣款:-0.5元
今日工时差额:-10%
本月累计工时差额已达警戒线
“按照车间规定,工时连续三天不达标,或单日次品率超过百分之三,”班长看着脸色瞬间惨白的秦淮茹,一字一顿地宣布,“扣除当日全部生产奖金。你昨天下午的奖金,没了。”
扣除奖金!
秦淮茹的身体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那点微薄的奖金,对她而言,是补贴家用、偶尔能给孩子们买点零嘴、或者攒下来应对不时之需的重要来源!是她在繁重劳动和巨大压力下,为数不多的、看得见的慰藉和希望!
“班长……我……我昨天那台机器太老了,定额又高……”她试图辩解,声音干涩而颤抖,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无力的哭腔。
“规定就是规定!”班长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机器老?别人怎么就能完成?定额高?那是根据机器性能核算的!完不成就是你自己的问题!思想上不重视,操作上不精细!不要把责任推给客观条件!”
他把“思想上不重视”几个字咬得特别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秦淮茹那身肮脏的工装,仿佛在说:你心思都用在处理家里的破事上了,哪里还有精力放在工作上?
秦淮茹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她看着班长那张冷漠的脸,知道任何哀求都是徒劳。这根本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是执行“上面”意图的地方。
她失魂落魄地接过那张如同判决书般的记录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捏碎。
浑浑噩噩地跟着下班的人流走到厂财务科门口,排队领取工资。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周围是工友们拿到工资后或喜悦、或抱怨、或盘算的嘈杂声,这一切都让秦淮茹感到格格不入,仿佛她是一个被隔绝在外的孤岛。
终于轮到她了。她将自己的工牌和班长签字的工时记录单从窗口递进去。
窗口里面坐着的是会计室一个年轻的姑娘,平时见到秦淮茹还会客气地叫一声“秦师傅”。但今天,那姑娘只是公事公办地接过工牌和记录单,看了一眼,然后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打了几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一沓钱里数出几张纸币和几张毛票,又从旁边一个小盒子里拿出几枚分币,一起从窗口推了出来。数额明显比往常少了一截。
“秦师傅,这是您本月的工资,扣除了昨天下午的奖金和次品扣款。”年轻会计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秦淮茹看着那明显缩水的钱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张了张嘴,想问问具体扣了多少,还想问问……问问如果一直这样下去……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也可能是今天接到了类似的指示,那年轻会计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用一种例行公事的、却足以将人推入冰窟的语气,补充道:
“另外,按照厂里规定,如果连续一个月无法完成基本生产定额,或者次品率持续超标,经过车间认定和厂部批准,不仅奖金全部扣除,连基本工资……也会按比例进行核减,直至只发放基本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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