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被陈年泪水泡透的灰黑色抹布,慢悠悠地蒙住了四九城的天空。最后几缕橘红色的霞光,拼尽全力在四合院的灰墙上蹭出几道浅痕,却被斑驳的墙皮吸得干干净净,反倒让那些剥落的墙皮、发黑的砖缝更显颓败。院里的老槐树叶子蔫头耷脑地垂着,晚风一吹,不是夏日里 “哗啦啦” 的轻快声响,而是细碎又压抑的 “沙沙” 声,像无数双攥紧的手在悄悄摩挲,又像藏在树影里的人在低声叹气。
胡同里的吆喝声渐渐稀了,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衬得这院子愈发安静。秦淮茹倚在自家门框上,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指腹反复摩挲着围裙边缘起的毛球。她已经在这儿站了快一个小时,眼睛时不时往胡同口瞟,每次看到有人影晃过,心就跟着提一下,等看清不是棒梗,又重重沉下去。
今天是街道办开知青欢送会的日子,说是 “欢送”,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给要去下乡的孩子们最后敲个警钟。棒梗出门前,她特意把那件补丁最少的蓝布褂子找出来,让儿子换上,又往他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可棒梗只是耷拉着脑袋,一句话没说,抓过褂子胡乱套上,就闷头往外走,连鸡蛋都没接。
想到这儿,秦淮茹的鼻子又酸了。她抬手抹了把眼角,刚要转身回屋,就听见胡同口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 是棒梗回来了。
她赶紧迎上去,脸上挤出点笑:“棒梗,回来了?饿不饿?娘给你留了饭……”
话还没说完,她就愣住了。眼前的棒梗,跟早上出门时判若两人。以前在院里,他总爱挺着胸脯走路,眼神里带着股少年人的混不吝,就算犯了错被贾张氏骂,也会偷偷翻个白眼,从不会这么蔫蔫的。可现在,他的肩膀垮得厉害,脑袋快垂到胸口,原本还算精神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是刚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没看秦淮茹,也没应她的话,就像没看见眼前的人一样,径直往屋里走。脚下的青石板路他走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摸清,可今天却走得磕磕绊绊,差点被门槛绊倒。秦淮茹赶紧伸手想去扶,却被他甩开了。
“砰 ——”
一声巨响,破旧的木门被狠狠摔上,震得门框上的灰都掉了下来。那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秦淮茹的心口,让她瞬间喘不过气。她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屋里没传来别的动静,没有摔东西的声响,也没有哭喊的声音,只有一片死寂 —— 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她心慌。
她靠着门框站了一会儿,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围裙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她不敢敲门,也不敢喊棒梗,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声,更怕惊扰了屋里那个正把自己关起来的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秦淮茹才擦干眼泪,轻轻推开堂屋的门,开始给棒梗收拾下乡的行李。堂屋的桌子上,摆着她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一件厚棉袄,是前年拆洗过的,里面的棉花已经板结了,领口和袖肘处打了两个颜色相近的补丁,是她熬夜缝的;几件换洗的旧衣裳,每件都洗得发白,衣角处能看到细密的针脚,是她怕衣裳磨破,特意加固的;还有一双千层底布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每一针都透着她的心思 —— 这是她熬了三个晚上才做好的,就怕棒梗到了大兴安岭,脚受不住冻。
她把棉袄拿在手里,轻轻拍了拍,想把板结的棉花拍松一点。可拍着拍着,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棉袄还是棒梗十三岁时穿的,现在他都十六了,肯定穿不下了。她又找了块新的蓝布,想在棉袄的袖口和下摆处接一块,让衣服能长点。拿起针线,她的手却一直抖,穿了好几次,线都没穿过针孔。
“娘,我来吧。”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秦淮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槐花。槐花今年十四了,比以前懂事多了,知道哥哥要去下乡,这几天也没少偷偷抹眼泪。她走过来,接过秦淮茹手里的针线,熟练地穿好线,开始帮着缝棉袄。
“槐花,你哥他……” 秦淮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槐花低着头,手里的针线没停:“娘,我知道哥心里不好受。刚才我从窗户缝里看了,他坐在炕上,盯着墙发呆呢。”
秦淮茹叹了口气,摸了摸槐花的头:“委屈你了,孩子。你哥走了,以后家里的事,你也要多担待点。”
槐花没说话,只是缝得更认真了。堂屋里很安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 “沙沙” 声,还有秦淮茹偶尔压抑的抽泣声。
里屋的炕上,贾张氏盘腿坐着,像一尊一动不动的泥塑。她没点灯,只有从窗户缝透进来的一点微光,照在她布满褶子的脸上,显得格外阴沉。她手里攥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手指用力地捻着,珠子摩擦发出 “咯咯” 的轻响,那声音不是祈求平安的温柔,而是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仿佛要把珠子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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