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天的风是凉的,像刚从后山溪涧里捞起的槐叶,还带着晨露的清润,轻轻拂过脸颊时,沁人的寒意会顺着衣领缝隙往骨子里钻,却又缠缠绵绵裹着若有若无的槐花香——那香气是从邻居奶奶家院角飘来的。老槐树的枝桠斜斜伸过青砖院墙,皲裂的树干上还留着去年他帮奶奶绑秋千的绳痕,深褐色的木纹里藏着无数个春夏秋冬的故事。即使在这样肃穆的日子里,细碎的槐叶仍在风里轻轻晃,把清甜的香气送得很远,像奶奶还在悄悄惦念着这场与世界的告别,用她最熟悉的味道,跟每个来送别的人说“别太难过,我只是换了个地方晒太阳”。
一尘站在灵堂角落,黑色外套的领口被风掀起一点,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毛衣。那毛衣是去年冬天奶奶织的,针脚不算规整,有些地方还微微歪斜,却是奶奶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织了半个月的心意,贴身穿时,暖得能裹住整个冬天的冷。他没伸手拢领口,任由风灌进衣缝,只定定望着供桌上邻居奶奶的黑白照片。相框是胡桃木的,边缘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照片里的老人还在笑,嘴角弯着温和的弧度,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秋日里在田埂边慢慢绽放的野菊花,和他小时候趴在她家炕头看她纳鞋底时的模样,分毫不差,连鬓角那缕花白的头发,都还是记忆里的形状。
那时奶奶的手指还很灵活,银亮的顶针卡在中指第二节,泛着淡淡的光。五彩的丝线在藏青色的粗布布鞋面上穿梭,针脚走得匀匀的,像田埂上整齐的麦垄,每一针都藏着细致的心意。他就趴在旁边的小木凳上,下巴搁在炕沿,数着鞋底上的针脚,“一、二、三……”数着数着眼皮就开始打架,头一歪靠在奶奶腿上,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她用老胰子洗衣裳后留下的味道,混着炕头煤炉的暖,还有柜上刚蒸好的槐花糕飘来的甜,睡得格外安稳,连梦里都是软乎乎的槐花香,梦里的奶奶还在笑着给他剥花生。
灵堂里很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啜泣声,像被风揉碎的棉絮,轻轻飘在空气里,又慢慢落在每个人的心头;还有风吹过窗棂的轻响,“呜呜”的,像谁在小声叹气,又像奶奶在跟大家说悄悄话。来吊唁的人大多是老街坊,手里提着用白纸包好的点心,纸包的边角折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惋惜,说起奶奶时,语气里满是化不开的怀念:“张奶奶心善啊,以前谁家孩子没人看,往她那儿一放,准保给带得好好的,临走还能蹭上半块槐花糕,甜得孩子下次还想赖着不走”“我家小子小时候总爱往她家跑,说张奶奶剥花生的速度比他妈快,还会讲诗里的故事,现在小子都考上大学了,每次打电话还问‘张奶奶身体咋样,我放假回去还能吃着她蒸的糕不’”“前阵子我还看见她在槐树下择菜,阳光落在她的白头发上,亮闪闪的,像撒了把碎银,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这心里空落落的”。
这些话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一尘心上,让他想起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暖,一点点从记忆深处漫上来,带着涩涩的疼,又裹着化不开的温柔。他想起高中那阵,自己总往奶奶家跑,像只遇到暴雨的小鸟,把她家当成了遮风挡雨的巢,只要待在奶奶身边,心里的烦躁就会慢慢散掉。
那阵子他爸做建材生意赔了钱,家里的气氛像灌了铅,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每天放学回家,刚走到楼道口,就能听见屋里的争吵声,玻璃杯摔在地上的脆响、父母互相指责的声音,像无数根尖刺,扎得他耳朵嗡嗡疼。他躲在自己屋里,关上门,却觉得耳朵像装了扩音器,连厨房里碗碟碰撞的回声,都能震得太阳穴突突跳。手里的笔握了又握,周记本上的字写了又划,满纸都是烦躁的墨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写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连呼吸都不顺畅。
有天晚上,他实在待不住了。书包都没收拾,只揣着那本没写完的周记本就往外跑,脚步匆匆地穿过小区的路灯,橘黄色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不知不觉就站在了奶奶家院门口,那是四月,院角的老槐树开得正盛,雪白的槐花缀满枝桠,像堆了一树的雪,又像撒了满树的碎棉絮。风一吹,花瓣就簌簌往下落,飘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温柔的棉,空气里满是清甜的槐花香,把家里的糟心都冲淡了些,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好像心里的堵得慌也被这香气揉散了。
院门没关,虚掩着,留着道细细的缝,像是奶奶特意为他留的。他站在门外,手指捏着周记本的边角,纸页被攥得发皱,指尖都泛了白——他怕自己红着眼圈的狼狈被奶奶看见,也怕说出家里的事,会让本就孤单的奶奶担心。可还没等他抬手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端着个搪瓷盆出来,盆沿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盆里装着刚择好的青菜,水珠还沾在翠绿的菜叶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在路灯下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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