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窗棂剪成细碎的金箔,落在一尘书房的旧木地板上时,连空气里都浮着层温软的绒光。距离张老师上次来提议开“写诗课”还未满一周,周六的午后便踩着这层光,把约定的日子轻轻推到了眼前。
一尘从书架最顶端抽出几张叠得整齐的旧报纸,纸页边缘泛着浅褐色的晕,像被岁月浸软的琥珀。他将报纸在长桌上缓缓铺开,指尖抚过略微发脆的纸面,那些印着几十年前新闻的铅字便在阳光下显露出模糊的轮廓——有某厂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的捷报,有郊区农田丰收的特写,还有角落里用小字体印着的电影放映预告。这些早已褪色的文字,本该随着时光沉入遗忘的河底,此刻却成了桌上最温柔的垫板,仿佛要把过去的光阴,都衬进即将写下的诗句里。
长桌的两端,他摆上几支削得尖尖的铅笔。笔杆是浅棕色的,带着木头特有的纹理,像谁把后山的春景,都刻进了这细细的一截里。这是阿禾上个月从后山砍的桃木做的,当时小姑娘抱着几段桃木跑回来,鼻尖还沾着草屑,说“桃木笔写出来的字,带着草木气,写春天就有芽儿冒,写秋天就有叶儿飘”。一尘当时笑着接过来,找了砂纸细细打磨,又用小刀慢慢削尖,现在笔杆上还留着淡淡的木痕,凑近闻,能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像雨后泥土裹着树叶的清香气。
煤炉就放在靠窗的角落,炉子里的煤块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像谁在暗处轻轻拍了下手。炉上坐着个白瓷茶壶,里面泡着菊花茶,此刻水刚沸,壶盖被蒸汽顶得微微晃动,“咕嘟咕嘟”的声响里,一缕缕浅黄的香气便漫了出来。先是绕着炉口转了圈,接着顺着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慢慢飘向屋子中央,把空气都染得甜丝丝的。
就在这香气刚漫到门口时,“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风裹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闯进来,落在门槛边,接着便看见张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了件藏青色的斜襟布衫,布衫的料子是老粗布,摸起来该是糙糙的,却被洗得泛了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领口处缝着细细的白边,胸前别着一朵干菊花——花瓣是明黄色的,像把去年秋天的阳光都锁在了里面,是去年野菊盛开时她在河边摘的,如今依旧鲜亮得很,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张老师的脚步很轻,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稳,她走在最前面,像株经了岁月却依旧挺拔的竹。身后跟着五个老人,一个个都拎着布包,布包的颜色各不一样,有藏蓝的、浅灰的、墨绿的,还有一个绣着细碎的蓝花,像是把春天的溪水都绣在了布面上。老人们的脚步慢悠悠的,走得极缓,鞋底蹭过门槛时都放轻了力道,像一串被风吹动的蒲公英,生怕走快了,就把心里的期待给晃掉了似的。
“一尘啊,给你带学生来啦!”张老师走到长桌旁,转过身拍着身边一位穿灰布衫的老人的肩膀笑,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骄傲,像个炫耀自己宝贝的孩子。她的笑声很亮,却不刺耳,落在满室的茶香里,反倒添了几分热闹的暖意。“我们这群老家伙,说起来也不算完全的门外汉。年轻时谁没个小性子,爱写两句心里话,在日记本里抄抄改改,有时候为了一个词,能琢磨半宿。后来呢,忙工作、忙孩子,日子像被鞭子赶着似的,那些本子就被压在了箱底,一搁就是几十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身边的老伙计们,眼里泛着柔和的光:“前几天我跟他们说你这儿教写诗,一个个眼睛都亮了,说要来赶赶时髦,也给心里憋了半辈子的事儿,找个地儿放放。”
老人们围着长桌慢慢坐下,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桌上的宁静。椅子与地板接触时,只发出极轻的“蹭”声,连呼吸都仿佛放轻了几分。穿灰布衫的李老师先动了,他从随身的深灰布包里掏出一副老花镜,镜框是玳瑁色的,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旧物。他用指腹轻轻擦了擦镜片,动作慢得像在呵护一件珍宝,接着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架,镜腿“咔嗒”一声轻响,像是岁月发出的温柔回应。戴好眼镜后,他抬眼看向桌上的铅笔,嘴角微微扬了扬,眼里多了点笑意。
坐在李老师旁边的是王老师,她梳着个整齐的发髻,发髻上别着根银簪,簪子上刻着简单的缠枝纹,虽不华丽,却透着股精致。她没有急着拿东西,而是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桌上的桃木笔。她的指尖很轻,在笔杆的木纹上慢慢滑过,像在辨认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每划过一道纹路,眼里的神色就柔和一分,仿佛能从这木头的纹理里,摸到过去的时光。
最年长的周老师坐在长桌的最里面,她的布包是深蓝色的,布料有些发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边角处还缝着一圈浅灰色的布边,看得出来是精心打理过的。她慢慢打开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蓝布本。本子不大,封面是浅蓝色的粗布,上面绣着一朵月季——花瓣是淡粉色的,花萼是嫩绿色的,针脚细密得像春雨织的网,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认真。“这布本,是我年轻时自己绣的,几十年没动过了。”周老师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岁月的沙哑,却格外温柔。她轻轻翻开本子的第一页,里面夹着一片干枯的海棠花。花瓣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却依旧保持着盛开时的形状,像一团凝固的火,在浅黄的纸页上显得格外醒目。“这是1978年春天夹的,那天我跟老伴去公园,看到海棠开得正好,就摘了一片夹在里面。”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海棠花,眼里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水光,“没想到今天,总算能再在这本子上写上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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