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的朗诵会结束时,夕阳正把地下室的窗棂染成琥珀色。最后一句“明月松间照”的余韵还飘在空气里,像片轻盈的羽毛,在旧书的纸香与煤炉的暖雾中打着旋,慢慢沉进每个人的心里。听众们踩着满地的光斑陆续离开,皮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孩子们蹦跳的“嗒嗒”声、老人拐杖点地的“咚咚”声,在巷子里渐远,像首被拉长的尾音。只剩下退休的张老师还坐在老位置上——那张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梨木凳,是她每次来都特意占的,说“这凳脚稳,像老槐树的根”。
她捧着那本翻软了的诗集,蓝布封面上已经磨出了细密的毛边,像被无数只手温柔地抚摸过。书脊处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过三层,胶带的边缘泛着淡淡的黄,却把开裂的纸页牢牢拢在一起,像位被妥帖照顾的老友,在她膝头安稳地躺着。暖黄的灯光从头顶的钨丝灯洒下来,把“蒹葭苍苍”四个字照得温润,墨色里仿佛浸了晨露,张老师的指尖在字上轻轻摩挲,动作慢得像在数光阴的纹路——那些横平竖直里,藏着她教了四十年书的晨昏,藏着讲台下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藏着粉笔灰落在肩头的重量。
她忽然抬起头,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木质的桌板发出“笃笃”的响,不高,却像句温柔的提醒,把一尘从收拾稿纸的动作里唤了回来。
“小陈啊,”她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点朗诵后的微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的铜铃,却依旧清亮,能穿透煤炉上飘起的细白雾气,“我有个想法。”
一尘正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稿纸。那些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批注:有人用红笔圈住“清泉石上流”,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有人在“举头望明月”下面写“想我家娃了”,字迹被眼泪晕得发蓝;还有个孩子用铅笔描了只兔子,说“这诗里有月亮,兔子肯定爱吃”。他把稿纸摞成整齐的一叠,纸页间的褶皱被他细心地抚平,像在呵护一堆易碎的星星。闻言,他直起身,凑到张老师身边的板凳坐下,煤炉上的搪瓷壶正冒着细白的雾,把他的侧脸熏得暖暖的,连眉骨上的细小疤痕都柔和了许多。“张老师您说。”
张老师合上书,诗集的厚度在她膝头压出一道温柔的弧,像新月落在云里。“光读别人的诗好是好,”她抬眼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像落了些碎星星,“可总隔着层东西。就像穿别人的鞋,再合脚也少了点贴身的暖;像喝别人泡的茶,再香甜也尝不出自己添的那勺蜜。”
她顿了顿,指尖在封面的“诗”字上轻轻点了点,墨色的笔画被她摸得发亮:“不如教大家自己写?心里堵得慌时,把委屈、欢喜都揉进字里——就像和面,把疙瘩揉开了,面才筋道;高兴了,就把阳光、花香串成句,像串珠子,颗颗都带着自己的光。自己写的诗,才像贴身的暖衣,针脚里都是自己的体温,最能熨帖自己。”
一尘的心轻轻一动,像被风拂过的湖面,荡开一圈圈细浪。他想起那个高中生写下《我的奶奶是阳光》时掉的眼泪——那些砸在稿纸上的泪珠,把“皱纹”晕成了水纹,把“太阳”泡得发胀,却让每个字都长出了翅膀,带着少年没说出口的疼飞向远方;想起阿禾在烟盒纸上写“挑灯看剑”时,笔尖太用力戳破了纸页,墨汁在背面晕成小小的云,她说“心里有股气,不写出来憋得慌”;想起李大爷总爱在祠堂的柱子上划刻痕,说“这就是我的诗,一划是鸽子飞了,再划是孙儿回来了”。原来写出来的过程,本身就是在梳理情绪,像给心里的乱麻找个出口,像给翻涌的浪搭座桥。
他当即点头,眼里亮得像落了光,比头顶的钨丝灯还要亮几分:“您说得对!我们开个‘写诗入门课’,就从最简单的句子教起——不用讲究平仄,不用琢磨典故,心里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高兴了写三句,难过了写两行,哪怕只写‘今天的云像’,也是好诗!”
张老师笑得更欢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瓣里都盛着暖光。“这就对了。”她拿起诗集,轻轻拍了拍一尘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像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诗啊,本就是从心里长出来的,不是从书里抄来的。你看巷口的老槐树,它从不说自己会写诗,可春天开花,秋天落叶,每片花瓣、每片叶子,都是写给大地的诗。”
窗外的最后一缕阳光隐进了云层,像位温柔的访客悄悄起身告辞。地下室的灯显得更亮了,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靠得很近的树。张老师把诗集放进布包,那是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边角处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是她年轻时自己绣的。拉链“咔啦”一声响,轻快得像给这个提议系了个温柔的结。“我回去问问老姐妹们,”她站起身时,布包搭在臂弯里,沉甸甸的,像揣着满兜的期待,“王老师爱种月季,肯定有一肚子花的诗;李老师的孙儿刚上幼儿园,她准能写出‘鼻涕泡像珍珠’这样的好句。保准有人来给你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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