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还带着点燥意,吹过巷口那棵老梧桐树时,叶子“哗啦”作响,像是谁在翻一本摊开的旧书。阿哲和一尘就坐在树底下的青石板上,脚边扔着两个刚开封的玻璃汽水瓶,瓶身上凝着的水珠顺着瓶壁往下淌,在地上洇出一小圈湿痕,像给青石板画了串浅浅的省略号。
刚从写字楼出来时的憋闷还没散,一尘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鞋边沾着点写字楼门口的白石灰,是刚才低头鞠躬时蹭上的。第七家了,从晨光熹微找到日头偏西,从装修精致的文化公司到挂着“扶持青年项目”牌子的基金会,得到的答复不是“你们这诗社没商业价值”,就是“小众项目风险太高,再等等吧”。最后那家公司的经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敲着他们熬夜改了三版的策划案,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敷衍:“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但现实点说,这种没盈利点的地下室诗社,撑不过冬天。”
“他懂个屁。”阿哲的声音突然炸响,带着点少年气的愤愤,他往地上啐了口混着草叶的唾沫——刚才蹲在树底下捡梧桐叶时,嘴里不小心含了片碎叶。这话没什么杀伤力,更像只被惹毛了的小猫在炸毛,可落在一尘耳朵里,却像颗小石子投进闷着的水里,漾开点细碎的涟漪。
见一尘还是低着头,肩膀绷得紧紧的,阿哲又凑过去,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那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让一尘晃一下,他的声音也跟着松快下来,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汽水,瓶盖“啵”地打开,冰块在里面叮叮当当地化开:“他说的是‘撑不过’,但没说‘不能撑’啊。咱这诗社才刚开多久?满打满算,也就三个多月吧?”
他顿了顿,伸手抓起脚边的汽水瓶,仰头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舒服地“嘶”了一声,瓶身的冰水顺着手腕往下流,浸湿了他袖口的布料,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只顾着把话往一尘耳朵里送:“你忘啦?上礼拜那个环卫工张阿姨,不是带着她儿子小宇来道谢吗?小宇之前不是总闷着不说话,连学都不想上了?张阿姨说,这孩子现在每天放学就往咱地下室跑,跟着人学写诗,昨天还跟她念‘我妈的扫帚会发光,扫过的地方,影子都直起了腰’——就冲这一句诗,咱这地下室就得亮着,哪怕每天就点一盏灯,也值当。”
汽水瓶被他放在地上,底朝天晃了晃,还剩点残液顺着瓶口滴下来,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点。一尘的视线终于从鞋尖挪开,落在手里的汽水瓶上——玻璃瓶壁上还沾着细密的水珠,瓶里的气泡正一串接一串地往上冒,咕嘟咕嘟的,像谁在水底藏了串碎星星,正拼命往水面跳,想把光露出来。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地下室。快十点了,巷子里的灯都灭得差不多了,只有他们那间地下室的暖黄灯泡还亮着,像暗夜里悬着的一颗小月亮。门被轻轻推开时,带着股外面的凉气,是隔壁高中的那个叫林晓的男生,怀里抱着个旧笔记本,跑得满头大汗,额前的碎发都湿了贴在脸上。他一进门就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放,眼里亮闪闪的,像盛着两小团火苗,声音都有点发颤:“一尘哥,我写出来了!你看这句——‘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像给晚归的人搭了座桥’,行不行?”
那时候地下室的灯正暖烘烘地照着,少年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和诗里那句“搭座桥”的光混在一起,稠得化不开,连空气里都飘着点甜滋滋的暖意。一尘记得自己当时没说话,只是给林晓倒了杯温水,看着他趴在桌边,用铅笔头在句子旁边画了个小小的路灯,灯杆上还挂着个小月亮。现在想起来,那盏画出来的路灯,和此刻手里汽水瓶里的气泡一样,都是藏在细碎日子里的光。
“而且啊,”阿哲忽然蹲下身,手指在满地的梧桐叶里扒拉着,终于捡起一片完整的——叶子边缘已经染了点金黄,像给绿色的叶片镶了圈金边,叶脉清晰得能看见每一条分支。他把叶子举起来,对着太阳看了看,阳光透过叶片,把脉络照得透亮,像一张细细的网。“你看这叶子,落了不是死了,是烂在土里给树当肥料呢。咱现在碰的这些钉子,被人说的这些难听话,说不定也是肥料——攒着攒着,就能让咱这诗社长得更结实。”
他把梧桐叶递到一尘手里,叶子上还带着点刚从地上捡起来的潮气,边缘的锯齿轻轻蹭着一尘的掌心,有点痒。“拿着,当书签。”阿哲拍了拍手,站起来时膝盖“咔嗒”响了一声——刚才蹲得太久了。一尘捏着那片叶子,指尖摩挲着叶面上的纹路,那些纹路弯弯曲曲的,像一首没写完的诗,所有的脉络都清晰地指向叶柄,像在悄悄说“你看,不管长得多散,总有根牵着呢”。
心里的闷好像被汽水的凉意压下去了些,腾出点空来,刚好能盛下阿哲话里的暖。一尘抬头,望向巷子深处——从这里望过去,能看见地下室那扇小小的窗户,此刻大概已经亮灯了吧?那盏他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暖黄灯泡,瓦数不高,却像块被遗忘在暗夜里的蜜糖,固执地发着光,把地下室里的书架、藤椅、贴满诗稿的墙,都裹在软软的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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