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魁 第23章 被迫离职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如同锈蚀的齿轮，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挪动。每一分，每一秒，对林清源而言，都是一场无声的、发生在灵魂深处的酷刑。

他僵硬地坐在电脑前，屏幕上的报表和数据仿佛变成了不断扭曲、蠕动的怪异符号，难以捕捉其含义。过度敏锐的听觉将整个办公区的噪音放大了无数倍——键盘急促的敲击声如同冰雹砸落，鼠标点击声清脆得刺耳，同事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偶尔的咳嗽、甚至纸张翻动的细微摩擦，都化作一根根无形的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他紧绷的神经。他不得不死死咬住牙关，依靠下颌传来的酸胀感，来勉强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专注。

然而，最致命的折磨，依旧来自于那无孔不入的嗅觉。

清心符水的效力，在持续不断、汹涌澎湃的“人气”冲击下，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正在肉眼可见地消融、变薄。那股对鲜活生命气息的本能渴望，如同被囚禁在心底的凶兽，开始更加猛烈地撞击着理性的牢笼。他能清晰地“闻”到斜对面女同事身上散发出的、带着甜腻香水味和温热血液气息的混合味道；能捕捉到身后那个刚吃完早餐的男同事呼吸间残留的豆浆油条气味，以及其下更深层、更诱人的“生机”；甚至能隔着好几个工位，感受到部门主管王经理身上那股因长期熬夜、焦虑和过量咖啡因堆积而产生的、略带酸腐却又异常浓烈的“精力”波动……

每一种气息，都在疯狂地撩拨着他那非人的食欲。他的喉咙干涩得发紧，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又被他艰难地咽下，那吞咽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藏在桌下的双手死死攥成拳头，冰冷锐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这是他唯一能用来对抗本能、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的方式。

他不敢抬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生怕自己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淡灰色瞳孔会泄露出疯狂的饥饿。他尽可能地缩着身体，减少与周围空气的接触面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无处不在的诱惑。

“林清源！”

一个略带不满的尖锐声音突然在他身旁响起，是坐在他旁边的同事张莉。

林清源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动物，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墨镜后的目光仓惶地寻声望去。

张莉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皱了皱眉，指着她桌上的一叠文件：“这份数据核对是你负责的吧？里面有好几处明显错误，王经理刚才催着要，你赶紧改一下发给我！”

错误？林清源茫然地看向那叠文件，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到底核对了什么，那些数字和文字在他眼中只是模糊一片。

“我……我马上看。”他嘶哑地回应，声音透过口罩显得含糊不清。

他伸手去拿那叠文件，指尖因为极力克制着内心的躁动而微微颤抖。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带着微甜腥气的“生命气息”从张莉递文件的手上传来——那是她指尖皮肤下毛细血管散发出的、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味道。

“嗡——！”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理性构筑的堤坝在那一刻出现了裂痕！一股强烈到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遍他的全身！他想要抓住那只手，想要用牙齿撕裂那薄薄的皮肤，吮吸下面温热的液体！

他的动作僵住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墨镜后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张莉那几根白皙的手指，淡灰色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渴望与挣扎。

张莉被他这诡异的目光和姿态吓到了，飞快地缩回了手，文件“啪”地一声散落在地上。她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林清源？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周围其他同事的注意，几道好奇、探究，甚至带着些许警惕的目光投射过来。

那些目光，如同聚光灯，让林清源感觉自己无所遁形。他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刚才险些失控。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浇灭了他刚刚升腾起的食欲，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和后怕。

“没……没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拾散落的文件，动作僵硬而笨拙，完全不复往日的沉稳。“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马上改，马上……”

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关注。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带着猜测、议论和一种无形的排斥。他就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畸形动物，每一个细微的异常举动都被放大、审视。

捡起文件，他重新坐回工位，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在键盘上。心脏（或者说那个模拟心跳的能量核心）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搏动着，体内的阴寒能量因为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得有些躁动不安。清心符水的效力，似乎又减弱了一分。

整个上午，他都处于这种高度紧张、濒临崩溃的状态。工作效率几乎为零，错误频出。王经理过来催促了几次，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满和怀疑。有一次，王经理靠近他说话时，那股混合着烟味、咖啡因和中年男性特有体味的浓烈气息，差点再次让他失控，他不得不猛地扭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才勉强掩饰过去。

午餐时间，同事们三三两两结伴去食堂或外面的餐馆。办公室里瞬间空荡了许多，那些扰人的“人气”也随之大幅减弱。林清源却丝毫不敢动弹，他依旧戴着口罩和墨镜，独自一人僵坐在工位上，仿佛被钉在了那里。

他不需要人类的食物。事实上，一想到那些寻常的饭菜，他胃里（或者说那个能量转化器官）就泛起一阵生理性的厌恶。他渴望的，是流动在那些鲜活躯体里的、温热的、蕴含着生命精华的液体。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和自我唾弃。

他听着同事们远去的脚步声和谈笑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将他紧紧包裹。他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为了生计奔波，抱怨工作，期待午餐，谈论着琐碎的日常。而现在，一道无形的、名为“种族”的鸿沟，将他与他们彻底隔绝开来。他坐在他们中间，却像一个异类，一个怪物，一个必须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真实面目的潜伏者。

下午的时光更加难熬。符水的效力进一步衰退，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他所在的角落，虽然不算强烈，但那持续的、细微的灼痛感和削弱感依旧清晰。同事们都已返回，办公室重新被各种“诱人”的气息填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放在烤架上的冰，一边承受着“阳光”的炙烤，一边还要抵抗着周围“热源”的融化。

他的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脑海中那些关于撕咬和鲜血的黑暗画面越来越频繁地闪现。他只能依靠不断地、用力掐自己大腿带来的尖锐痛感，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那汹涌的本能彻底吞噬时，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如同救命稻草，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暂时拉回。

是王经理，让他去一趟办公室。

林清源心中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体内躁动的能量，整理了一下口罩和墨镜，这才站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向王经理那间独立的玻璃办公室。

敲门前，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王经理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色阴沉，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办公室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和咖啡味，这对林清源而言，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把门关上。”王经理头也不抬，语气冷淡。

林清源依言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办公区的喧嚣，却也使得房间里王经理身上那股浓烈的、带着疲惫和焦虑的“人气”更加集中地冲击着他的感官。

“坐。”王经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清源僵硬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

王经理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尤其是在他脸上的口罩和墨镜上停留了片刻，眉头紧紧皱起：“林清源，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从上个星期开始就状态不对，今天更是离谱！错误一大堆，心不在焉，反应奇怪，还把自己裹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林清源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难道要说自己变成了僵尸，怕阳光怕得要死，还觉得你们都很“好吃”吗？

“我……我身体不太舒服……”他只能重复这个苍白无力的借口，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沉闷而缺乏说服力。

“不舒服就去看医生！请假！”王经理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个正常上班的人吗？你知道因为你今天的失误，给项目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客户那边很不满意！”

林清源低下头，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呢？

王经理看着他这副沉默抵抗的样子，火气更盛，但似乎又强压了下去，语气转而带上了一种公式化的、冰冷的“委婉”：“清源啊，你也算是公司的老人了。我一直觉得你虽然能力不算突出，但至少做事踏实、认真。可是最近……你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清源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毫无动静，便继续说道：“公司呢，最近也在进行一些人员结构上的优化调整。考虑到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恐怕很难再胜任现在岗位的工作要求了。”

来了。林清源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冰冷一片。

“所以，经过部门的慎重考虑，”王经理的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却掩盖不住那份冰冷的决定，“建议你……主动提出离职申请。这样，对你个人履历也比较好，公司这边也会按照相关规定，给予你一定的经济补偿。你觉得呢？”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王经理身上那股混合着尼古丁和咖啡因的、令人作呕又充满诱惑的气息，在不断提醒着林清源他此刻的处境。

他觉得呢？

他觉得荒谬，觉得可笑，觉得可悲。

他为了这份微薄的薪水，付出了健康，付出了尊严，最终却连作为“人类”的身份都失去了。而现在，这个他曾经拼命想要保住、作为他与社会最后连接点的工作，也要被无情地剥夺了。

因为他不再“正常”了。因为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像一个合格的螺丝钉，麻木而精准地运转在这个庞大的社会机器里。

他缓缓抬起头，隔着深色的墨镜片，看向王经理那张写满了功利与冷漠的脸。这一刻，他心中竟然奇异地没有太多的愤怒或不甘，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

“……好。”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如同摩擦的砂纸，“我……离职。”

没有质问，没有辩解，没有哀求。只有这三个字，轻飘飘地，却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王经理似乎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这是离职申请表和相关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个字吧。手续人事部会跟你对接。”

林清源看也没看那份文件，只是拿起笔，在那需要签名的地方，机械地、僵硬地，写下了“林清源”三个字。笔迹歪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他以往工整的签名截然不同。

放下笔，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王经理一眼，转身，默默地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当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位时，周围的同事似乎都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事不关己的漠然。他无视了所有的目光，开始默默地、缓慢地收拾自己工位上那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一个用了多年的旧水杯，几支笔，一本工作笔记……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举行一个无声的告别仪式。告别这个他奋斗了数年、承载了他无数疲惫与压抑的地方，告别这份曾经维系他生存的、卑微的工作，告别……那个作为“人类职员林清源”的过去。

当他将最后一件物品塞进一个简陋的纸箱，抱起它，转身准备离开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办公室的窗户。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是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已格格不入的“正常”世界。

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那光芒，对他而言，依旧带着隐隐的刺痛。

他拉低了帽檐，抱紧了怀中的纸箱，里面装着的，仿佛是他那已然逝去的、作为人类的全部过往。

然后，他迈开脚步，低着头，穿过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走出了办公区，走进了电梯，最终走出了这栋高大的写字楼。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秋日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他身上，带来持续的、细微的灼痛。周围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散发着各种“诱人”的气息。但他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

工作没了。作为社会人的身份坐标，消失了。

他该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未来，如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笼罩在前方。他抱着那个轻飘飘的纸箱，站在原地，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