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真实见闻录 第64章 小心翼翼的孩子2

昏黄的路灯将他们一大三小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默地移动着。寒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不详的背景音。二妹在王胖子怀里渐渐止住了抽噎，只是小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打着冷战。大丫紧紧拉着弟弟的手，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但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胖胖的、像座移动堡垒般的背影，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几分钟的路程，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漫长。终于，王氏饭店那熄了灯的招牌在黑暗中显出了轮廓。

王胖子腾出手，掏出钥匙，哗啦啦一阵响，打开了玻璃门。他侧身让抱着二妹的自己先进去，然后招呼大丫和小宝：“快进来！把门关上！”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余香和清洁剂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将刺骨的严寒隔绝在外。店里没开大灯，只有后厨方向亮着一盏小小的节能灯，投下朦胧的光晕。但这温度，这熟悉的气息，对于三个刚从地狱般的寒冷中逃离出来的孩子来说，不啻于天堂。

“呼……”王胖子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一口白气，仿佛要把胸腔里郁结的冰寒都吐出去。他抱着二妹，径直走向离暖气片最近的一张桌子，小心地把小女孩放到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塑料椅子上。二妹一接触到相对温暖的空气，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桌沿。

王胖子又迅速转身，几乎是半扶半抱地把脚步虚浮、脸色青白的大丫也按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宝自己踉跄着扑到桌边，趴在了冰凉的桌面上，小脸贴着塑料布，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王胖子没停歇。他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后厨。很快，里面传来翻找东西的窸窣声，接着是拧开水龙头的哗哗声，燃气灶打火的咔哒声，以及锅具碰撞的轻响。

大丫瘫坐在椅子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她茫然地环顾着这间几个小时前还让他们感到新奇和一点点温暖的店铺，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桌椅的轮廓显得有些陌生而巨大。恐惧的余波还在她身体里震荡，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死里逃生般的虚脱感席卷了她。她看着后厨门口透出的那点光亮，听着里面传出的、令人安心的忙碌声响，一直强撑着的、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铮”的一声，断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水，顺着她冰凉的脸颊疯狂滚落，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紧握在一起、放在腿上的手背上，洇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桃红色旧外套。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株在暴雨中濒临折断的幼苗。

二妹看到姐姐哭，刚刚止住的眼泪也再次涌了出来，小声地啜泣着。小宝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泪痕，看看无声痛哭的大姐，又看看默默流泪的二姐，扁了扁嘴，茫然又害怕。

王胖子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搪瓷缸子从后厨快步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昏黄的灯光下，三个孩子像三只被雨水打透、挤在一起取暖的小鸟，无声地流着泪。那眼泪里包含的恐惧、委屈、无助和冰冷，沉甸甸地压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疼。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个还在冒着滚滚白汽的大搪瓷缸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中央。浓郁的、带着油脂香气的肉汤味立刻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着残留的寒意。

“来，先喝点汤，暖暖身子。”王胖子的声音异常低沉温和，他拿起三个干净的白瓷小碗，用大勺子从缸子里舀出热气腾腾、汤色乳白浓郁的骨头汤，分别放到三个孩子面前。汤里沉着几块炖得软烂、几乎脱骨的肉块，还有几根吸饱了汤汁、晶莹剔透的手擀粉条。

小宝的注意力立刻被那碗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热汤吸引了。他抽噎着，小鼻子用力吸了吸，眼睛盯着碗里那块最大的肉，小手不由自主地就伸了过去，想捧起碗。

“小心烫！”王胖子眼疾手快，轻轻按住了他的小手，拿起一把小瓷勺塞进他手里，“用勺子，慢点喝。”

小宝笨拙地握住勺子，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小勺汤，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唔……”滚烫鲜美的汤汁滑过冻得麻木的喉咙，瞬间唤醒了味蕾，一股暖流顺着食道直通冰冷的胃袋，小宝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发出一声含糊的喟叹，连眼泪都忘了流。

二妹也抽抽搭搭地捧起了自己那碗汤，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下肚，她惨白的小脸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身体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下来。

只有大丫，依旧低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进她面前那碗热气袅袅的汤里，溅起微小的涟漪。她没有去碰勺子。

王胖子拖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他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后面冰柜的轮廓，像一堵厚实的墙。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话，只是静静地坐着，陪着她，守着这方小小的、被热汤气息和泪水浸染的空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店里很安静，只有孩子们小口喝汤的细微声响，和小宝偶尔因为太烫而发出的嘶哈声。暖气片开始工作，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店里的温度一点点回升。

终于，大丫的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她抬起袖子，用力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把眼泪和鼻涕都蹭在旧外套的袖子上，留下深色的湿痕。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子，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认命般的空洞。

“胖伯伯……”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我们天亮就走……不……不给你添麻烦……”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玻璃门，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寒冷。天亮之后去哪里？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沉得她喘不过气。回那个冰冷的楼道？再去拍那扇不会为她打开的门？她不敢想。

王胖子看着她那双过早承载了太多沉重、此刻写满无助和绝望的眼睛，心口堵得发慌。他胖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大手，把自己面前那碗没动过的汤推到大丫面前。

“先喝汤。”他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身子暖透了，再说别的。”

大丫怔怔地看着眼前那碗汤，浓郁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抵不过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胃里空荡荡的绞痛，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捧住了温热的碗壁。那点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入。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慢慢送到嘴边。汤汁滚烫，带着熟悉的骨头浓香和手擀粉的麦香。这味道，几个小时前曾带给他们短暂的温暖和饱足，此刻，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心底那扇死死压抑着的闸门。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她猛地低下头，把脸几乎埋进了碗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进汤里。“为什么……呜呜……为什么不要我们……我们……我们很乖了……没多吃……没弄脏……” 断断续续的、带着巨大委屈和不解的哭诉，伴随着痛苦的哽咽，从碗里闷闷地传出来，“妈妈……妈妈不要……爸爸……爸爸也不要……奶奶……呜呜……奶奶嫌我们脏……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