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真实见闻录 第63章 小心翼翼的孩子1

新刷的柠檬黄墙壁亮得晃眼，头顶几盏圆溜溜的灯罩像倒扣的奶碗，洒下暖融融的光。王氏饭店的玻璃门推开时，挂在门楣上的铜铃铛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引得三个小脑袋齐刷刷抬了起来，六只眼睛瞪得溜圆，映着满屋子崭新敞亮的光景。

“哎哟，这地儿可真鲜亮！”打头进来的是个精瘦的老头，花白头发，穿件洗得泛白的藏蓝夹克，嗓门带着点刻意的高亢。他侧身让后头三个小的进来，手在最小的那个顶着锅盖头的小男孩后背轻轻推了一把，“都进来，别堵着门！爷爷今天请客，自个儿点！想吃啥，敞亮点儿说！”

这声“爷爷”喊得挺响亮，可落在后面跟着的三个孩子耳朵里，没激起多少雀跃。最大的那个女孩，看着也就十岁出头，叫大丫。她飞快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一桌客人的大堂，抿了抿薄薄的嘴唇，牵住旁边一个扎着两条细细黄毛辫子、约莫六七岁女孩的手。那是二妹。锅盖头的小男孩是小宝，顶多五岁，一只手紧紧揪着大丫的衣角，另一只手的拇指下意识地含在嘴里吮着，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又怯生地转动着。

他们三个在靠墙一张铺着崭新红白格子塑料桌布的方桌旁坐下，塑料椅子腿蹭过锃亮的地砖，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王胖子正拿着块雪白的抹布，把吧台擦得能照出人影。他闻声抬起头，那张圆乎乎、总带点笑意的胖脸就转了过来，眼睛眯成两条缝：“哟，稀客稀客！几位里边儿请！看看，咱这小店新拾掇的，还入眼吧？”他放下抹布，顺手拿起三张印着彩色菜品的硬塑菜单，乐呵呵地走过来，挨个放在孩子们面前，“瞧瞧，想吃点啥？热乎的，管够！”

菜单花花绿绿，印着油亮亮的红烧肉、金灿灿的炸鸡翅、翠生生的炒时蔬……小宝的视线立刻被一只炸得焦黄酥脆的大鸡腿图片吸住了，小嘴微张着，含着的拇指忘了拿出来。二妹也伸着脖子看，小手指头怯生生地想去戳图片上那盘红彤彤的糖醋里脊。

只有大丫，盯着菜单，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她没看那些大鱼大肉，目光在菜单最底下、字最小的“家常小炒”那几栏上，细细地扫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王胖子站在桌边，胖胖的身体像堵厚实的墙，带来一种莫名的踏实感。他笑眯眯地等着，没催。

“爷爷，”大丫终于抬起头，声音细细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您看……一份清炒土豆丝，行吗？”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掠过王胖子没什么变化的笑脸，又落到爷爷脸上，“再……再来半份米饭。” 那“半份”两个字，轻得像飘落的羽毛，几乎听不见。

爷爷正拿起桌上的青花瓷茶壶给自己倒水，闻言手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从杯沿上方瞟了大丫一眼，没说话，只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应了。

“就……就这些？”王胖子脸上的笑容没变，声音依旧温和，但那双小眼睛里的光，却不动声色地在几个孩子身上溜了一圈。大丫身上那件桃红色的旧外套明显短了，袖口磨得发白，手腕伶仃地露着一截。二妹和小宝的衣服也都不大合身，不是袖子长了就是肩膀宽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大丫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上——小小的、骨节有点明显的手，正无意识地、用力地攥着桌布底下藏着的一样东西，那东西的一个角被她捏得皱巴巴地露了出来，是一张边缘磨得起毛的、五元面值的绿色钞票。

那点绿色，像根细小的刺，在王胖子心里轻轻扎了一下。

“嗯，就这些。”大丫的声音更低了些，头也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了菜单里。

“那哪够啊！”爷爷放下茶杯，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点刻意的责备，“仨孩子呢，光一盘土豆丝够塞牙缝？再点个肉菜！”他大手一挥，颇有气势。

大丫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攥着钱的手指更紧了，指节泛着白。“……不用了爷爷，”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绷着，“土豆丝……就挺好的。我们……不太饿。”

二妹和小宝茫然地看着姐姐，又看看爷爷，没敢吭声。小宝悄悄咽了口唾沫。

王胖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他没再看大丫攥紧的手，也没接爷爷的话茬，而是突然扭过他那胖胖的脖子，朝着后厨亮堂的小窗口，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老马！听见没？清炒土豆丝一份！半份米饭！再——”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三个孩子瞬间抬起的、带着点期盼和惊讶的小脸，嘴角咧开，“——给我加一大碗手擀粉！骨头汤底，多搁点葱花蒜苗！记我账上！”

后厨传来老马瓮声瓮气的回应：“得嘞！手擀粉一份！”

这声“记我账上”像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大丫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惊愕，还有一丝迅速掠过的、被看穿窘迫的慌乱。二妹和小宝则同时“啊”了一声，小小的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光彩，小宝甚至忘了含手指，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

“老板，这……这怎么好意思？”爷爷搓着手，脸上堆起笑容，皱纹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嗨！”王胖子大手一摆，动作幅度很大，带起一股风，“几个孩子嘛，瞧着就招人喜欢！我这新店开张，添个彩头！一碗粉的事，值当什么？”他笑得爽朗，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大丫紧绷的肩膀，在他话音落下后，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那只一直攥着五块钱的手，也悄悄松开了，把钱更小心地塞回了口袋深处。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王胖子一眼，那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戒备和紧张，只剩下一种小心翼翼的感激，像初春刚冒头的嫩芽，怯生生的。

“谢谢……谢谢老板。”她的声音依旧细细的，但清晰了许多。

“谢谢老板！”二妹也跟着姐姐小声说，声音软糯。

小宝则咧着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胖伯伯！”

王胖子被这声“胖伯伯”叫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浑身的肉都跟着颤：“哎哟，这小嘴甜的！行，胖伯伯就胖伯伯！等着啊，粉儿马上就好，热乎着呢！”他乐呵呵地转身，圆滚滚的身影灵活地钻进了后厨。

食物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油锅爆炒的滋啦声，骨头汤在锅里翻滚的咕嘟声，交织成最诱人的前奏。当老马把那一大盘堆得冒尖、油亮亮、点缀着青红椒丝的土豆丝，半份白生生的米饭，还有那个比孩子们脸还大的、热气腾腾的青花大海碗端出来时，三个孩子的眼睛都直了。

大海碗里，乳白浓醇的骨头汤还在微微翻滚，雪白劲道的手擀粉沉浮其间，上面卧着几大片油亮的酱色肉片，翠绿的葱花和嫩黄的蒜苗碎像撒了一层碎宝石，香油的气息霸道地直往鼻子里钻。

“哇……”小宝吸溜了一下口水，眼睛瞪得像铜铃。

二妹也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小身子。

大丫拿起桌上公用筷筒里干净的筷子，先给小宝和二妹的碗里夹了满满的土豆丝和几根粉条，又小心地舀了些汤。“慢点吃，小心烫。”她轻声叮嘱着，自己才夹了一小筷子土豆丝，就着一点点米饭，小口小口地吃着，咀嚼得很慢，似乎要把每一丝味道都品尽。

“姐，肉！”小宝指着大海碗里那片最大的肉，急急地喊。

大丫用筷子小心地夹起那片肉，分成差不多大小的三份，最大的一份放进小宝碗里，稍小点的给二妹，最小的一点点碎肉末，才放进自己碗里。她低头吃着自己那份几乎没有油星的土豆丝和米饭，看着弟弟妹妹狼吞虎咽、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样子，嘴角悄悄地、轻轻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像蜻蜓点过水面，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温柔。

爷爷坐在对面，慢悠悠地喝着茶，偶尔夹一筷子土豆丝，目光在三个孩子和墙上的挂钟之间游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王胖子靠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柜台边，手里拿着块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那桌。他看着大丫像只护崽的母鸟，把最好的都分给弟弟妹妹，看着她低头啃着那点土豆丝时单薄而挺直的背脊，看着她偶尔抬头望向门口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忧虑。他胖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擦柜台的动作更慢了。

一顿饭吃得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孩子们吸溜粉条、满足咀嚼的声音。骨头汤的暖意和手擀粉的饱足感，似乎暂时熨平了孩子们初来时的紧张和小心翼翼。小宝甚至打了个小小的、带着肉香的饱嗝。

爷爷看看表，终于放下了茶杯，站起身：“吃好了吧？走了走了。”

他走到柜台前付钱。王胖子麻利地按了计算器：“土豆丝十二，半份米饭两块，一共十四。粉是送的，不算钱。”

爷爷从旧皮夹里数出钱，递过去，动作有些迟缓。就在王胖子伸手接钱的时候，爷爷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子，几乎是气声，语速很快地叮嘱：“王老板，钱清了。待会儿回去……还得麻烦孩子们，让他们找他们奶奶开门。钥匙……钥匙在奶奶那儿。要不然，进不去家门。” 他的眼神有点飘忽，没看王胖子的眼睛，只盯着柜台玻璃下压着的菜单图片，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于撇清干系的意味。

王胖子接钱的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微不可察。他脸上依旧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点点头，声音如常地抬高：“好嘞！您慢走！孩子们，吃好了下回再来啊！”

三个孩子已经站了起来。大丫仔细地帮二妹擦了擦嘴角沾的一点油星，又拉平小宝蹭得有点皱的上衣下摆。听到爷爷和王胖子的对话，她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目光飞快地在爷爷脸上扫过，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是那只拉着小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走了！”爷爷招呼一声，率先推开了那扇叮当作响的玻璃门。初冬傍晚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

大丫一手牵着二妹，一手牵着小宝，跟着爷爷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小宝突然挣脱姐姐的手，扭过小身子，朝着站在暖黄灯光里的王胖子用力地挥了挥手，脆生生地喊：“胖伯伯再见！粉粉好吃！”

王胖子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也冲他挥挥手：“再见小宝！下回还来啊！”

玻璃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里面的暖光。王胖子站在原地没动，透过明净的玻璃，看着那精瘦老头领着三个小小的身影，汇入外面街道上匆匆的人流，很快消失在傍晚渐深的灰蓝色暮霭里。老头步子迈得挺快，三个孩子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像一串被风吹得有些踉跄的、单薄的纸片人。

“找奶奶开门……”王胖子低声重复了一遍爷爷最后那句压低声音的叮嘱，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刚刚收到的纸币边缘，眉心拧起一个浅浅的川字。那刻意压低的语气，那飘忽的眼神，还有大丫点菜时攥紧的五块钱和那份超出年龄的谨慎小心……像几块零碎的拼图，在他心里慢慢凑拢。

“怕是借住在别人家的吧？”他对着空荡荡的店堂，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声音很轻，带着点了然，又带着点沉甸甸的叹息。他摇摇头，拿起抹布，转身去收拾那张刚空下来的桌子。桌上很干净，孩子们吃得一点没剩，连那大海碗里的汤都喝得见了底。他拿起大丫用过的那个小饭碗，碗壁上还沾着几颗没吃干净的米粒。他盯着那几粒米，胖胖的手指在碗沿上摩挲了一下，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碗摞进了收拾碗碟的大塑料盆里。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满了天幕。初冬的风刮起来，带着硬邦邦的棱角，抽在脸上生疼。十点过，王氏饭店的灯牌“啪”地熄灭了。王胖子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缩着脖子，把最后一块“打烊”的木牌子挂好，锁上了玻璃门。铜铃铛在门框上晃悠了一下，发出一声孤零零的轻响。

寒气立刻从四面八方裹挟上来。他跺了跺有些冻麻的脚，把棉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挡着刺骨的冷风，朝着自己租住的、离店不远的老居民楼走去。脚下的水泥路坑洼不平，在昏黄老旧的路灯下投下模糊的光影。

刚拐进通往自家单元门的那条狭窄、堆着些杂物的过道，一阵细碎压抑的声响就钻进了耳朵。像是牙齿打架的咯咯声，又像是极力压制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王胖子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循着声音，警惕地朝前面楼道口那片更深的阴影里望去。

借着隔壁楼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他看清了。就在他那单元楼冰冷的、贴着褪色小广告的水泥楼梯台阶下，三个小小的身影紧紧挤在一起，缩在角落里，像三只被寒风冻僵了翅膀、找不到巢穴的雏鸟。

是大丫、二妹和小宝。

大丫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双臂紧紧抱着蜷缩在怀里的二妹。二妹的脸埋在大丫胸前，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发出那种小动物般的呜咽。小宝则紧紧挨着姐姐，把冰凉的小脸贴在大丫的胳膊上，小嘴瘪着，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惊恐的光。三个孩子都穿着傍晚在饭店时那身单薄的衣服，在深冬的寒夜里瑟瑟发抖。小宝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连袜子都没穿，脚踝冻得通红。

一股寒气，比这冬夜的风更冷，猛地从王胖子脚底板窜到了头顶心。他几步跨过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大丫？二妹？小宝？！”他的声音因为惊愕和一股陡然升起的无名火而显得有些变调，在狭窄的空间里嗡嗡作响。

三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同时抬起头。看清是王胖子，大丫灰败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和难堪覆盖。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二妹抱得更紧，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只发出一串更响的牙齿磕碰声：“咯…咯咯……”

“胖…胖伯伯……”小宝认出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冷…好冷……呜呜……进不去……奶奶不开门……”

王胖子蹲下身，巨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住三个孩子。他伸出手，想碰碰小宝冻得通红的脸颊，指尖感受到那刺骨的冰凉，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抬头看向大丫，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促：“怎么回事？你们爷爷呢？奶奶呢？不是让你们找奶奶开门吗？”

大丫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想把眼泪憋回去，可声音却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裹着冰冷的寒气：“回…回来了……爷爷……爷爷自己开门进去了……他让我们……让我们喊奶奶开门……” 她停了一下，巨大的委屈和恐惧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我们……我们喊了好久……拍门……里面……里面有电视声……奶奶……奶奶隔着门……隔着门说……”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那扇冰冷的铁门和门后传来的声音又出现在眼前，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屈辱。

“奶奶说……”二妹从大丫怀里抬起哭花了的小脸，抽抽噎噎地接话，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哼，“说……说我们……在外面吃……吃脏东西……身上……有味儿……不……不让我们进……脏……脏了她的屋……”

“哇——”小宝听到姐姐复述这句话，像是被狠狠戳中了痛处，放声大哭起来，“不脏！粉粉不脏！好吃！呜呜……胖伯伯……我们冷……脚痛……”

“脏东西”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王胖子的耳膜，直抵心脏。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傍晚爷爷那压低声音的叮嘱、那飘忽的眼神、大丫攥着五块钱的紧张、孩子们点菜时的小心翼翼……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拧成一股冰冷的、沉重的铁链，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哪里是回家？这分明是被拒之门外！在这样能把人骨头缝都冻透的寒夜里！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起一股冷风。巨大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在他胸腔里猛烈冲撞。他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冰冷的、属于四楼某户人家的防盗门，黑洞洞的楼道窗口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那扇门后面，有温暖的灯光，有电视机的声音，却把三个血脉相连（至少名义上如此）的孩子，像丢弃垃圾一样拒之寒风之中！

“好……好一个‘脏东西’！”王胖子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像闷雷在喉咙里滚动。他腮帮子上的肉绷紧了，拳头在身侧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但下一秒，当他低头看到脚下三个在寒风中缩成一团、抖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小小身影时，那冲顶的怒火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此刻，这三个快冻僵的孩子，需要的是火，是遮风的墙！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管子生疼，却也强行压下了沸腾的情绪。他弯下腰，动作尽量放轻，大手先落在哭得最凶的小宝头上，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抹去他脸上冰冷的泪水和鼻涕。

“不哭，小宝乖，不哭。”他的声音放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有胖伯伯在呢。”他抬头看向大丫，目光沉稳，“大丫，还能站起来不？带着妹妹，跟伯伯走。”

大丫仰着苍白的小脸，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双早熟的眼睛里，盛满了绝望之后的茫然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弱希冀。她似乎想确认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王胖子没等她回答，直接伸手，小心翼翼地、像捧起易碎的瓷器般，把还在抽噎的二妹从大丫怀里抱了起来。小女孩轻飘飘的，隔着单薄的衣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小身板冻透的冰凉和在恐惧中的微微颤抖。二妹被这突然的腾空惊了一下，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即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伸出冰凉的小胳膊紧紧搂住了王胖子粗壮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带着油烟味和一点点汗味的棉大衣领口。

“不怕，二妹，伯伯抱。”王胖子低声安抚，用厚实的棉大衣裹紧她。

他又腾出一只大手，稳稳地握住大丫冰冷僵硬的手。那小手冻得像冰块，几乎没什么知觉了。他用力地、带着一种传递热量的决心握了握。“来，大丫，起来，拉着小宝。咱们走。”

大丫的身体还在抖，但王胖子手掌传来的那份粗糙而坚定的暖意，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她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借着王胖子的力量站了起来，腿脚麻木得几乎站立不稳。她另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小宝冰凉的小手。

“跟…跟胖伯伯走？”小宝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带着浓重的哭腔问，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

“对，跟伯伯走。”王胖子抱着二妹，拉着大丫，大丫牵着小宝，像一串在寒风中艰难移动的、奇特的组合。他不再看那扇冰冷的防盗门一眼，转身，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为孩子们挡住风口，迈着坚定却略显沉重的步伐，朝着他饭店的方向折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