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胡乱地盖在海州城的上空。
烂泥湾,更是这块破布上最黑、最潮湿的一角。空气里,咸腥的海风和垃圾的馊臭味拧成一股绳,钻进人的鼻孔,让人胸口发闷。
陈国平独自一人,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这片夜色。
他脱下了那身警服,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一条裤腿卷到膝盖的劳动布裤子,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大前门”,微微弓着背,脚步不疾不徐,那副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刚从渔船上下来,准备找地方喝两杯歇歇脚的本地老渔民。
“敲蛤蜊”行动开始后,高建国和方俊的两条线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高建国动用了所有关系,在各个部门的档案库里大海捞针;方俊则带着两个从市局借来的年轻警员,昼夜不停地窝在那座废弃的灯塔里,用高倍望远镜死死盯着“四海渔业”的大门。
而陈国平这把最被寄予厚望的“渗透尖刀”,却迟迟没有出鞘。
他在等。
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去见一个最合适的人。
烂泥湾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他认识网上的每一根丝,但他需要找的那个人,必须是这张网中心最不起眼,却又最能感知震动的那一只。
这个人叫“泥鳅”。大名没人记得,因为他就像烂泥湾里真正的泥鳅一样,滑不留手,靠着在各个势力之间钻营、传递一些不咸不淡的消息换酒钱为生。陈国平在很多年前,帮过他一次。这份人情,泥鳅一直记着。
陈国平的目的地,是烂泥湾最深处的一家无名大排档。与其说是大排档,不如说是在两栋破楼之间,用几块油布搭起来的一个棚子。棚子下,几张油腻的矮桌,几把高低不平的板凳,一口烧着蜂窝煤的大锅里,翻滚着浑浊的骨头汤。
这地方,是烂泥湾的消息集散地。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喝一碗几分钱的骨头汤,就能坐上一晚上,听尽这里的风吹草动。
陈国平走进去,棚子里昏暗的灯泡下,已经坐了三四桌人。他目光一扫,就看到了缩在最角落里的“泥鳅”。
他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像个普通食客一样,走到锅边,对那个正用一把大铁勺搅动着汤锅的、胖得像个肉球的老板娘喊道:“老板娘,一碗汤,多放胡椒,再切二两猪头肉。”
“好嘞!”老板娘头也不抬地应着。
陈国平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慢悠悠地走到泥鳅那一桌,一屁股坐了下来。
泥鳅正就着一碟盐水花生米,小口地抿着一瓶劣质白酒。看到陈国平,他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陈……陈哥?”他含混不清地打了个招呼,算是认了人。
“喝着呢?”陈国平喝了口汤,滚烫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夜晚的寒气。他没有提任何与任务有关的字眼,只是像老朋友一样闲聊,“最近手气怎么样?”
泥鳅好赌,这是烂泥湾里公开的秘密。
“别提了,”泥鳅苦着脸,给自己灌了口酒,“手气背的时候盐罐里也会生蛆。输得就剩下这条裤衩了。”
“哦?”陈国平放下汤碗,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大团结”,不着痕迹地推到泥鳅面前的桌子底下,“这点钱,拿去翻本。就当……哥哥我借你的。”
泥鳅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下意识地就想去拿,但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陈哥,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你找我,肯定不是请我喝酒这么简单吧?”
陈国平笑了笑,夹起一片猪头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泥鳅,你聪明。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他同样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我想找个活儿干。重活累活不怕,只要给钱多。‘四海渔业’,最近是不是在招人?”
“四海渔业”四个字一出口,泥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端起酒杯,却没喝,而是用指关节轻轻地敲着桌面,眼睛死死地盯着杯中的酒,像是那里面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大排档里依旧嘈杂,划拳声、聊天声混成一片。但陈国平和泥鳅之间的这一小片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哥,”过了足足半分钟,泥鳅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那地方……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该去的。水太深,会淹死人的。”
“我就是没路走了,才想去闯闯。”陈国平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怎么,他们不招人?”
“招!天天招!”泥鳅的语速快了一点,“烂泥湾里,想给黄老板扛活的人,能从这里排到码头。但是……他们要的人,身家必须干净,而且得有熟人引荐。你这……”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
陈国平知道,戏肉来了。他把剩下的猪头肉吃完,用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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