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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藩镇过于凶猛 第292章 论道

作者:很废很小白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1-30 01:47:53

觐见过杨隆演,又与那权倾朝野的徐温虚与委蛇之后,青阳散人并未立即启程返回歙州。

他像一位棋道已臻化境的高手,在正式于棋盘天元之处落下那决定乾坤胜负的一子前。

从容不迫,不疾不徐地开始在棋盘的边角星位,进行着缜密而深远的布局。

他换上一身寻常的青布襕衫,以歙州刺史府首席幕僚“李邺”的身份,手持一份份早已精心准备、各不相同的礼单,开始逐一拜访广陵城中那些在杨氏基业中资历深厚、手握兵权,却又在激烈争斗中,地位微妙的宿将与佐吏。

他的第一站,是朱瑾的府邸。

朱瑾此人,乃是追随已故武忠王杨行密南征北战、开创这片基业的元从悍将,以骁勇善战闻名于淮南,只是在谋略机变上稍有欠缺。

他府邸的形制也一如其人,没有寻常高门大户的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更无文人雅士钟爱的翠竹奇石、花木扶疏。放眼望去,最为醒目的便是一片黄土夯实的开阔校场。

校场边缘的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林立,磨得雪亮,在日光下闪烁着森森寒芒。

听闻门房通报,说是歙州刺史刘靖的幕僚前来求见,正在校场之上与亲兵对搏操练的朱瑾不由得眉头一皱,满心皆是疑窦。

刘靖?

那个不久前在江西之地搅动风云,先破危全讽,后取饶、信二州的后生小子?

他平白无故,派人来我这武夫的府上作甚?

莫不是想拉拢我?

他心中虽有不快,却也并未直接拒之门外。

朱瑾随手抓过一件粗布短衫披在身上,汗水浸湿了衣背,也毫不在意。

他并未立即前往前厅接见,而是故意让青阳散人在那空旷的前厅里枯坐了足足半个时辰,连杯热茶都未曾奉上。

厅中陈设极其简陋,四壁空空,唯有正墙之上悬挂着几幅描绘山川地理、行军布阵的舆图,图上朱砂墨笔的标记已然陈旧褪色。

一张粗糙的木案之上,除了几卷翻得起了毛边的兵书,便是一柄擦拭得寒光闪闪的家传佩刀。

青阳散人却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他端坐于冰冷的客座之上,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厅中的一切。

半个时辰后,朱瑾终于带着一身未散的汗气,大步踏入厅中。

他的身躯几乎将门框堵得严严实实,古铜色的面庞上挂着毫不掩饰的不善,声音更是如同营中聚将鼓鸣,沉闷如雷。

“你家主公,派你前来,有何见教?”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威势,青阳散人缓缓起身,脸上不见丝毫畏惧或谄媚,只是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双手奉上一个古朴狭长的木匣。

“李邺参见朱将军。”

“我家主公久慕将军沙场威名,常与我等言及,将军乃武忠王麾下第一等的英雄好汉。”

“闻知将军平生最好名刃,此乃我家主公于歙州山中寻得一块天降陨铁,亲嘱州中第一名匠,耗时三月,千锤百炼锻打而成,名曰‘惊鸿’。”

“特命在下送来,宝刀赠英雄,以表景仰之情。”

武忠王是杨行密死后,唐廷为其追封的谥号。

武忠乃是美谥,且是武将二等美谥中排在第一。

一等武谥,只单独一个字,武!

自汉始,至唐末,获得武这个谥号的臣子,只有寥寥两人。

因而,武忠已经是一等一的美谥了,所以尽管杨渥看不起被朱温控制皇帝,但对于父亲这个谥号,确十分受用。

朱瑾闻言一愣,他本以为对方送来的,无非是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的俗物,却不想竟是一把刀。

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面带狐疑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入手便知其分量不凡。

他“咯”的一声打开匣盖。

一抹刺目的寒光映入朱瑾的眼帘,那刀身狭长,线条流畅。

刃口处,经过反复淬火锻打,呈现出一道道细密如羽的幽蓝色花纹,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扑面而来,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感到一阵心悸。

再看那刀柄,以百年铁木制成,上面用阳刻之法,雕刻着一头栩栩如生的猛虎下山图,虎目圆睁,须发怒张,煞气十足。

好刀!

真正的好刀!

朱瑾乃是识货之人,只一眼,便知此刀不仅价值千金,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沙场利器。

更难得的,是这份投其所好的心意。

他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握住刀柄,感受着那股厚重而又平衡绝佳的份量,脸上的冷意与戒备,终于在不知不觉间消融了几分。

“哼,你家主公,倒是有心了。”

他将刀缓缓收回鞘中,语气缓和了许多,却仍带着几分武人的粗犷与直接。

“坐吧。上茶!”

自有仆役奉上热茶。

青阳散人依言落座后,并不急于开口,只是端起那粗劣的陶碗,神情悠然,仿佛在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反倒是朱瑾先沉不住气了。他将那柄“惊鸿”宝刀横陈在案上,手指在那猛虎图雕上反复摩挲,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青阳散人:“说吧,你家主公花了这么大的本钱,到底想干什么?”

青阳散人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将军误会了。”

“我家主公并无他意,只是常与我等幕僚言及,当今天下,英雄凋零,如将军这般自微末起,便追随武忠王南征北战、开创这片淮南基业的元从宿将,实乃国之柱石。”

这一番话,不偏不倚,正好挠到了朱瑾的痒处。

他虽是杨氏宿将,但在如今的广陵城中,论权势,他远不及新贵徐温。

心中正有那英雄迟暮、郁郁不得志之感。

眼见杨氏基业在几个后辈手中日渐倾颓,当年一同浴血奋战的老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他这把老骨头,空有一腔忠勇,却仿佛再无用武之地。

杨行密麾下有两绝,一是安仁义的箭。

其二,就是朱瑾的槊。

单论槊法,朱瑾可为当世无双,上马冲锋,下马步战。

“哼,什么柱石。如今不过是一介匹夫,一个看家护院的老卒罢了。”

朱瑾自嘲地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不甘与落寞。

青阳散人却摇了摇头,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将军此言差矣。在下斗胆,以为这天底下的武夫,可分为两种。”

“一种,以手中刀剑,为一己之私,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甚至弑主求荣,此为兵匪,是为天下所唾弃的乱臣贼子。”

“而另一种。”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朱瑾:“则以手中刀剑,保境安民,守护一方水土,为万千百姓开创太平。此为英雄,是为天下万民所敬仰的国之干城!”

他话锋一转,仿佛是不经意间发出的感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下来广陵的路上,见运河两岸,处处田地荒芜,村庄凋敝,流民失所,道有饿殍。”

“可到了这广陵城中,却见府库充盈,市井奢靡,将士耽于逸乐,斗鸡走狗。”

“在下心中常想,倘若武忠王仍在,亲眼见到这般情景,不知会作何感想?”

“放肆!”

朱瑾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那柄“惊鸿”宝刀随之跳起,又重重落下,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双目圆睁,怒视着青阳散人。

武忠王杨行密,是他朱瑾追随了一辈子的英主!

青阳散人的这句话,狠狠地扎进了朱瑾的心口。

他猛地站起身,在厅中焦躁地来回踱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是啊,当年他们跟着武忠王,吃糠咽菜,枕戈待旦,从庐州一路打到广陵,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让淮南百姓能有个安稳日子吗?

可如今呢?

广陵城内的歌舞升平与奢靡之风,正是对他当年那戎马半生的最大讽刺。

青阳散人见状,知道火候已到,多说无益。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暴怒的朱瑾,再次躬身一礼,准备告辞。

“将军军务繁忙,在下便不多叨扰了。言语冒犯之处,还望将军海涵。此刀赠英雄,还望将军善待之。”

他再次一拜,转身便向厅外走去,步履从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站住!”

朱瑾在他身后低喝一声。

青阳散人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朱瑾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告诉刘靖,这刀,我收下了。他日沙场相见,我朱瑾的刀,不会有半分迟疑。”

“我家主公亦是此意。”

青阳散人淡淡回了一句,便迈步离去,留下朱瑾一人,握着那柄依旧散发着寒气的“惊鸿”,在空旷的大厅中,怔怔出神。

许久,朱瑾望着那柄寒光闪烁的宝刀,耳畔反复回荡着青阳散人那句“若武忠王仍在,见此情景,不知会作何感想”,心中五味杂陈,如翻江倒海。

他猛地将刀“锵”的一声插入鞘中,那清脆的撞击声仿佛要将他胸中郁结之气尽数宣泄。

他知道,这把刀,不仅仅是刀。

更是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照出了他朱瑾如今的落魄与不甘,也照出了这广陵城虚华之下的腐朽与衰败。

他握紧刀柄,骨节“咯咯”作响,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广陵城的方向,更是他与无数老兄弟用鲜血换来的杨吴基业之所在。

……

离开朱瑾那简朴而肃杀的府邸,青阳散人毫不停留,又去了贾令威的府上。

与朱瑾恰恰相反,贾令威此人以贪财好货闻名于淮南军中。

他的府邸也因此修得富丽堂皇,金碧辉煌,飞檐之上贴着金箔,廊柱之间挂着珠帘,与朱瑾的简朴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铜臭味与仕女身上过度的脂粉气便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厅中更是摆满了从各地搜刮来的奇珍异宝,汉代的铜鼎,东吴的漆器,还有不知从哪个倒霉富户家中抄来的珊瑚树,琳琅满目,俗不可耐。

青阳散人对此早有准备,便投其所好,送上一件用整块和田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胡旋舞伎摆件!

那玉质温润细腻,洁白无瑕,在灯火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玉雕的舞伎身姿曼妙,腰肢纤细,正做一个急速旋转的舞姿,长袖飘飘,裙裾飞扬,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玉石中活过来一般。

其眉眼间的风情,更是被雕琢得活灵活现,勾魂夺魄。

贾令威一见到此物,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瞬间便瞪圆了,再也挪不开分毫,脸上堆满了谄媚而贪婪的笑容。

“哎呀呀,李先生远道而来,何必如此厚礼!这……这等稀世珍宝,贾某何德何能敢受之啊……”

他嘴上客气着,一双手却早已迫不及待地将那尊玉雕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生怕它长了翅膀飞走似的。

接下来的宴席之上,青阳散人绝口不提广陵的任何军政之事,只与贾令威天南海北地闲聊。

他仿佛一个见多识广的行商,绘声绘色地向贾令威描述了饶州,因为新任刺史刘靖主政之后,如何重开商路,减免苛捐杂税,如今又是何等的百货云集,商贾辐辏。

“贾将军您是不知道啊,”

青阳散人呷了一口酒,咂咂嘴,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家主公治下,凡过境商旅,税率极轻,三十取一,只为维持关卡之用。”

“又大力征发民夫,兴修道路,清剿匪患,全力保障商旅往来安全。”

“如今的饶州,那可真是日夜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北方的丝绸,南方的茶叶,东边的海盐,西蜀的药材,无不汇聚于此。”

“便是从大食国远道而来的波斯胡商,带着他们的香料、琉璃,也时常可见于市集之上。”

青阳散人说得兴起,双眼放光。

“我家主公常对我们说,百姓富足,府库方能充盈;商路通达,财货才能流通。”

“与其杀鸡取卵,涸泽而渔,不如放水养鱼,细水长流。”

“这才是生财的长久之道啊!”

贾令威听得是两眼放光,心跳加速。

他忍不住搓着手,插嘴问道:“哦?竟有此事?那……那不知刘刺史治下,饶州的商税,究竟几何?”

“盐铁之利,又是如何划分的?”

他恨不得立刻就派出自己的心腹商队,去饶州打探一番虚实。

青阳散人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却不直接回答,又转而谈及歙州新近发现的大型盐矿,以及刘靖如何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分发耕牛种子,大幅减轻徭役,使得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人人脸上都有了笑容。

贾令威越听,心中越是火热。他虽贪财,但也并非蠢货。

广陵如今的局势,徐温只顾清算,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什么百姓生计?

他这些年是捞了不少钱财,可这些钱,捞得提心吊胆,花得也不甚踏实。

生怕哪天城头变幻大王旗,自己就成了被清算的对象。

而那个远在江西的少年刺史刘靖,却似乎在悄无声息之间,于那片乱世的夹缝里,打造出了一片真正的“金山银海”。

贾令威心中暗暗盘算起来。自己手下那些依附于淮南官府的商队,生意日渐凋敝,看来,是时候往江西那边拓展拓展了。

……

在接下来的数日里,青阳散人又马不停蹄地拜访了数位在广陵城中握有兵权、资历深厚,却又因种种原因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之外的将领。

他送出的礼物,无一重复,皆是投其所好,恰到好处。

谈论的话题,也因人而异。

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对那位出身北地、时常思念故乡的牙将,他便谈及歙州风物,送上从家乡贩来的地道土产与烈酒,几杯酒下肚,便引得那铁打的汉子眼眶泛红。

对那位雅好文墨、以儒将自居的校尉,他便与之从《孙子兵法》谈到《左传》,彻夜论道,临别时赠上一部珍本孤籍,令其引为知己。

在整个过程中,他从不明确表露任何拉拢的意图,也从不诋毁徐温分毫。

他只是像一个技艺最高明的画师,用最不经意的闲谈与笔触,在这些心怀块垒的将领心中,精心描绘出了一个与如今这危机四伏的广陵。

与之相对应,将少年刺史刘靖所执掌的歙、饶二州描绘成了“天上人间”。

短短数日之内,一个名叫“李邺”的神秘说客,和他背后那位“礼贤下士、爱民如子、善于生财”的少年刺史刘靖,在城中的上层圈子里,荡起了一圈圈秘而不宣的涟漪,成了一个人人心中好奇,却又讳莫如深的话题。

当整个广陵城都在猜测这位“李邺”的真正来意,都在等着看他下一步会拜访哪位权贵时,他却出人意料地停下了脚步。

而后,他将最后一份拜帖,恭恭敬敬地递入了康荣坊一座最不起眼的府邸。

那里,住着整个淮南最受士人敬重的名士,也是青阳散人此行认为唯一能听懂他所有弦外之音的人。

扬州司马,严可求。

……

今日恰逢休沐,严可求并未上差。

清晨用过一碗清淡的粳米粥后,见庭院中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绿荫匝地,浓密如盖,便命人搬了竹榻,独自捧着一卷《春秋》,坐在树下纳凉。

微风拂过,带来一丝燥热,书页“哗哗”翻动,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而望向坊口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手中书卷,轻叹一声,唤来老管家。

“刘靖派来的那个使节,还在城里?”

管家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外的风听了去:“回阿郎,还在。此人化名李邺,行事颇有章法,却又让人捉摸不透。”

“他先是拜会了朱瑾、贾令威那几位手握兵权的将军,昨日又去城南拜访了致仕在家的几位大儒。”

管家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主人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他费尽心力才打探到的,至关重要的信息。

“而且,老奴还打听到,这位李邺先生,正是前不久亲自去往丹阳,替刘刺史向崔家提亲,并一力促成这桩婚事的那位首席幕僚。”

严可求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

崔家!

他的岳丈,现任丹阳太守崔瞿,前几日才刚刚派心腹送来密信,详详细细地述说了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并在信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少年刺史刘靖,用了“有雄才大略,非常人也”八个字的评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严可求干瘦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他用枯瘦的指节,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身旁的石桌,口中喃喃自语。

“我说他为何在广陵城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将所有该见不该见的人都拜访了一遍,却唯独将我这小小的府邸,留到了最后。”

管家满脸不解:“阿郎的意思是?”

严可求端起身旁的茶盏,吹开水面的浮沫,眼神却依旧望着坊口的方向,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看穿人心,看穿这广陵城中涌动的暗流。

他不再对管家解释这其中深意,只淡淡吩咐道:“去备宴吧,不必太过铺张,家常便饭即可。”

“今日,府上恐有贵客登门。”

管家虽是满心困惑,却不敢多问一句,立刻躬身领命而去。

果不其然。

一盏茶的功夫还未过,门房便手捧着一封朱红色的拜帖,快步入内,呈了上来。

严可求接过,只扫了一眼。

“歙州刺史府幕僚,李邺,求见严司马。”

他将拜帖随手放在石桌上,被风吹起一角,又缓缓落下。他对门房淡然道:“告诉来人,老夫今日无事。”

“今日无事”,便是随时可登门之意。

他必须见这一面。

于公,他身为扬州司马,有责任看一看这个搅动了整个江南风云的刘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私,他更要替自己的岳丈,好好地掂量一下。

他们即将托付家族未来的,究竟是一头能够开创新世的真龙,还是一条只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乱世恶蛟!

……

青阳散人登门之时,严可求已换上一身素净的常服,在前厅等候。

没有过多的寒暄,没有虚伪的客套,两人见礼落座,严可求便亲自取来茶具,为客人烹茶,动作行云流水,一派大家风范。

他将第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汤,推到青阳散人的面前,自己则端起一杯,目光却落在了对方带来的礼盒之上。

那是一套极为罕见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春秋谷梁传》古注孤本,纸页泛黄,墨迹古朴,显然是前朝遗物。

严可求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他将那套《春秋谷梁传》古注孤本轻轻合上,动作缓慢而沉稳,像是在对待一个棘手的难题。

作为追随武忠王杨行密打下这片基业的元从旧臣,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兴亡起落,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他缓缓抬起头,缓缓说道:“李先生有心了。这份厚礼,老夫心领。”

“只是老夫……”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自嘲。

“……鄙人近日重读《春秋》,常感困惑,夜不能寐。”

“不知先生博学,可否为鄙人解惑一二?”

这既是下马威,也是考校。

不谈时政,不问来意,只论经义。

你若连这经义都论不明白,那便没有资格与我谈论天下大事。

青阳散人坦然一笑,从容应答:“严司马乃当世大儒,李邺不敢言解惑,与严司马一同参详一二罢了。”

严可求点了点头,缓缓道:“《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孔子作《春秋》,于褒贬之中暗藏‘微言大义’,欲以手中之笔为刀兵,行笔伐之功,以求拨乱反正,重塑礼乐。”

“可到头来,这天下,是更乱了,还是更治了?”

这话问得极其诛心。

他是在问,你们这些读书人世世代代空谈的“大义”,于这纷繁乱世,究竟有何用处?

你家主公刘靖,在江西所行之事,又合乎哪一家的“大义”?

青阳散人沉吟片刻,正色答道:“司马此问,可谓问到了天下读书人的根本。”

“在下斗胆以为,《春秋》之大义,不在于其最终成败,而在于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它为后世千千万万的读书人心中,立下了一根标尺,也悬起了一把戒尺。”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直视着严可求的双眼:“标尺在,则世间善恶尚有分别;戒尺存,则我辈行事终有忌惮。”

“倘若连这把戒尺都弃之不顾,那人人皆可为王莽、为董卓,君臣父子之纲常荡然无存,天下将彻底沦为纯粹的弱肉强食的兽域,再无人言礼义廉耻。”

严可求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语气依旧平淡如水:“说得好。”

“可这标尺,终究只是纸上之物。李先生云游四方,想必见闻广博,不知依先生所见,这根标尺,于当今这世道,可还有用?”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经义,转到了时局。

青阳散人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与无奈:“实不相瞒,在下也曾有过与副使同样的困惑与绝望。”

“数年前,在下曾云游至北方一州,其州官亦是饱读诗书,出身名门,满口仁义道德,更以清流自居,常与州中名士高谈阔论。”

“然其治下,赋税之重,苛捐杂税之繁多,简直猛于虎狼。”

“在下曾亲眼见到一户农家,因实在交不起官府新设的‘人头税’,其家中老父,竟在深夜,亲手将刚刚出生的次子溺死在水盆之中,只为能让全家老小苟活下去。”

他声音也变得沙哑:“那一刻,在下便在想,这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若是最终只为了让自己盘剥百姓的时候,能盘剥得更心安理得一些,更能为自己的暴行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那这书,不读也罢!”

严可求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握着茶杯的干瘦手指微微收紧。

青阳散人所描述的那幅人间惨状,与他近来在广陵城外所见的流民之苦,何其相似!

青阳散人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剧烈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在下当时心灰意冷,自觉平生所学皆是无用之物,便一路南下,本欲寻一处深山了此残生。”

“却不想,在途径饶州地界时,又见到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下见一县令,正带领着数百百姓修筑引水的沟渠。”

“时值正午,烈日当头,那县令竟与民夫一同坐在田埂上吃饭,吃的也是一样的糙米饭、盐菜干,身上脸上全是泥浆。”

“在下心中好奇,便上前与之攀谈。”

“那县令告诉在下,他本是一介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幸得新任刺史不弃,破格提拔。”

“刺史大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头上的官帽,是你治下百姓给的;你口中的饭碗,也是百姓给的。”

“若不能让你治下的百姓吃饱饭,穿暖衣,你这个官,不如不当!’”

严可求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位刺史,便是你家主公,刘靖?”

“正是。”

青阳散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在下后来有幸,见到了我家主公。他问我,治世安民,当用何策?”

“在下不才,引经据典,大谈儒家王道与法家霸道之区别。”

“主公却笑着打断了我。他说,那些圣贤书上的大道理他都懂,但他觉得,对于挣扎求生的寻常百姓而言,最紧要的,不是什么王道,也不是什么霸道,而是两个字——‘活路’。”

“他说,为政者,无非是打开一扇门,修好一条路。”

“让想种田的人有田可种,有粮可收;让想经商的人有货可走,有利可图;让想读书的人有书可读,有进身之阶。”

“让这天底下所有不偷不抢、勤恳度日的人,都有一条可以凭着自己的力气,堂堂正正走下去的活路。”

“这,便是他的施政之本。”

活路!

这两个朴实无华的字,在严可求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他读了一辈子书,想了一辈子兴亡治乱,辅佐武忠王不知多少岁月,却从未有人能用如此直白,又如此深刻的两个字,道尽这为政之本,安民之要!

青阳散人见他神情剧震,知道那颗最关键的种子,已经在他那片看似枯寂的心田中种下。

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衣冠,对着依旧枯坐在那里的严可求,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揖礼,深深一躬,直至头顶几乎触及地面。

“李邺今日前来,不为我家主公求金银,不为我家主公求权位,只为替我家主公,也为这天下的读书人,向您求一条‘路’。”

“一条能让圣贤书上的道理,真正从庙堂之上,走到田间地头的路。”

“一条能让天下士子,不必再坐而论道,能学以济世,立身扬名,一展胸中所学的青云之路!”

“更是一条,能让这崩坏崩坏的世道,这千千万万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重新看到希望的……活路。”

说完,他直起身,目光清澈如洗,再不多言一字,转身静静地离去。

空旷的前厅之中,只留下严可求一人,在原地枯坐。

许久,许久,老管家才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他想要为主人换上热茶,却见自家主人正痴痴地望着那杯早已冰凉的茶水。

“活路……”

严可求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悲凉。

“这腐朽不堪的世道,哪里……哪里还有活路……”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在一堆积满灰尘的陈旧公文之中,费力地翻找出一幅早已泛黄的淮南舆图。

那舆图之上,山川河流,郡县城池,墨迹已然模糊不清。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最终重重地落在了歙州与饶州的交界之处。

“武忠王啊……你当年临终前曾言,要给淮南百姓留下一条活路……”

他对着舆图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与决绝。

“如今,这条活路,莫非……真的在江西?”

……

拜访完严可求之后,青阳散人又在广陵城中看似无所事事地停留了两日。

他没有再拜访任何人,只是每日更换衣衫,或作商贾,或作游学士子,在广陵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行走,将这座淮南首府的繁华与萧条,将那兵戈将起的肃杀之气,尽数收入眼底。

他知道,他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

种子已经悉数埋下,至于何时能够发芽,是能长成庇护一方的参天大树,还是中途便被这乱世的风雨摧折,那便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数日后,一个寻常的清晨,青阳散人悄然出城,启程返回歙州。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歙州刺史府中,刘靖收到了青阳散人通过信鸽加急传回的密信。

信中,青阳散人并未详述广陵之行的种种波折与凶险,只轻描淡写地提及,清河崔氏的丹阳分支已然同意了这桩亲事,并且极为通情达理地表示,乱世一切从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礼可由使者一并办妥,以体谅刺史大人公务繁忙,两地路途遥远之不便。

刘靖仔仔细细地看完信,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将信纸轻轻放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信纸上那清秀而有力的字迹,目光落在窗外院中的一株盛开的石榴树上,仿佛透过那团团簇簇的火红花朵,看到了丹阳城中,那位名叫崔蓉蓉的女子明媚的双眸。

他还记得她望向自己时,那份带着期许的羞涩。

他当即找来杜光庭。

杜光庭见他深夜相召,还以为有何军国大事,不想却听刘靖说要娶妻成亲。

他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笑声中气十足。

“哈哈哈!好事!天大的好事!恭喜主公!”

这声“主公”,他平日里很少叫,今日却叫得格外顺口。

刘靖笑着示意他坐下。

“有两件事,要劳烦道长。”

“主公但讲无妨!”

“其一,烦请先生代我草拟聘书与礼书,务必周全,不可失了礼数。”

正所谓三书六聘,三书为证,六聘为礼,方为明媒正娶。这聘书、礼书,是万万省不得的。

“其二。”

刘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红纸,递了过去:“这是我与莺莺的生辰八字,还请先生费心,为我二人推算一个良辰吉日。”

杜光庭郑重地接过红纸,他看了一眼,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主公放心,此事关乎主公福祉,更关乎我等基业之气运,贫道定当竭尽所能,寻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之日!”

杜光庭将红纸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躬身一礼。

“主公大喜,亦是我等之幸。贫道这就回去开坛卜算!”

他言罢,便急匆匆地告辞离去。

刘靖望着杜光庭远去的背影,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他知道,杜光庭此刻定然是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要回到那座耗费了他一年心血的司天台。

歙州城外的一座山峰,一座高塔在夜色中巍峨耸立,直插云霄。

高塔大半的身躯,都隐于云雾之中。

它并非寻常的佛塔或烽火台,而是刘靖刺史一年前下令建造的司天台,如今已然竣工。

老石匠张三,曾是参与司天台基座垒砌的工匠之一。

每当夜幕降临,他总会带着孙儿,远远地眺望那座高塔。

“爷爷,那是什么?”

孙儿指着塔顶,好奇地问。

“那是司天台。”

张三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豪与敬畏:“是天上的眼睛,也是我们凡人安身立命的根。”

他永远记得一年前,当杜先生带着图纸,站在那片空地上,指着天空,说要建一座“能与星辰对语”的高塔时,所有人的震惊。

那司天台,高约十丈,共分三层。

最底层是基座,以歙州本地最坚硬的青石巨岩垒砌而成,每一块石头都重达千斤,由数百名工匠耗时数月才打磨平整,堆叠起来,稳如山岳。

第二层是塔身,以青砖筑就,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片瓦当、每一处彩绘,都精雕细琢,虽是观星之用,却也气势恢宏,尽显大唐遗风。

塔身四面开窗,窗棂上刻着古老而神秘的星宿图,白日里阳光透过,便在内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夜里则能透过窗户仰望星空。

最顶层,是一座宽阔的露台。张三曾有幸被特许登上去过一次。

那感觉,仿佛站在世界的尽头,伸手可摘星辰。

露台之上,安放着数件精密的青铜浑仪、简仪等天文观测仪器,那些铜件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刻度精微,齿轮交错,复杂无比,皆是杜光庭亲自督造,耗费工匠心血无数。

杜先生说,这些仪器能精确测定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推算节气,校正历法。

“杜先生说了,有了这司天台,我们歙州百姓的历法,就能比别的州县更准,春耕秋收,再也不会误了农时。”

张三摸着孙儿的头,眼中闪烁着光芒。

如今,这司天台已然竣工,它不仅是歙州观测天象、制定历法的重地。

在百姓心中,它更象征着刘靖刺史“奉天承运”的合法性,以及他对这片土地和百姓的承诺。

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日夜不休,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这片乱世中的小小天地,正被上苍所眷顾。

刘靖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城郊那座高耸的塔影。

夜色渐浓,司天台的顶部,隐约可见几盏灯火亮起,那是杜光庭已然开始了他的“天机推演”。

在星光之下,杜光庭定然会一丝不苟地为他与崔莺莺推算那独一无二的良辰吉日。

刘靖相信,有杜光庭在,有这司天台为证,这桩婚事,必将得到上天的眷顾。

同样。

亦能为他刘靖的宏图霸业,再添一份“天意”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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