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腊月初八。日本,山城国,京都。
这一年的腊八节,京都没有施粥的温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鸭川,这条贯穿千年古都的母亲河,往日里清澈见底,映照着两岸的垂柳与歌舞伎町的红灯笼。但如今,河水的颜色变了。上游新建的洗煤厂和印染厂(大明资本控制),日夜不停地向河中排放着黑色的污水和五颜六色的染料废液。
鸭川变成了“黑川”。
河面上,不再是风雅的游船,而是满载着煤炭和机器零件的平底驳船,在蒸汽拖轮的牵引下,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撞碎了水面倒映的古塔残影。
京都御所外,一条刚刚铺设完成的支线铁路,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强行切开了这座城市的肌理。
“呜——!!!”
一声刺耳的汽笛声响起,惊飞了东本愿寺屋檐上的白鸽。一列挂着“大明皇室专列”名号的火车,喷吐着遮天蔽日的黑烟,缓缓驶入刚刚竣工的京都火车站。
这黑烟顺着北风飘散,落在了皇宫的御瓦上,落在了公卿的庭院里,也落在了每一个京都人的心头。
……
祗园,一力茶屋。
这里是京都最高级的社交场所,也是仅存的几处还能保持旧时代风貌的避风港。但今日,这里没有艺伎的歌舞,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茶室的障子门紧闭。屋内,两名曾经叱咤风云的西国大名——萨摩藩主岛津家久,和刚刚继承长州藩家督之位的幼主监护人、毛利家的一门众笔头毛利秀就,正相对而坐。
面前的茶汤已经凉透,结了一层薄薄的茶渍。
“岛津大人。”
毛利秀就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干涩,透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焦虑与愤懑:
“这个月的‘利息’,你们萨摩藩……凑齐了吗?”
听到“利息”二字,岛津家久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猛地抽搐了一下。
自从签订了那个该死的《通商互助条约》后,萨摩藩就像是掉进了无底洞。购买军火欠下的债、修铁路摊派的劳工费、还有每年必须上缴的龙洋税款……这一笔笔账,在大明皇家银行利滚利的计算下,已经变成了一个天文数字。
“凑个屁。”
岛津家久端起凉茶,一饮而尽,仿佛那是穿肠毒药:
“领地里的黑糖都卖光了,硫磺矿也被大明的人接管了。百姓们手里只有不值钱的铜板,可银行只收龙洋!我去哪给他们变出那么多龙洋来?”
他猛地将茶杯顿在榻榻米上:
“上个月,银行的催收队(由原幕府旗本组成的皇协军)直接闯进了我的藏宝库,把我家传的三把名刀都拿去抵债了!还说……还说只值五百块龙洋!”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毛利秀就也是满脸悲愤:
“我们长州也不好过。那一万名被送去石见挖矿的壮丁,听说已经死了一半了。剩下的也都被大明人用‘神仙水’(鸦片类药物)控制着,根本不认我们这些家主了。”
“岛津大人,再这样下去,不用李苏动手,咱们自己就得先饿死、穷死!”
“要不……”毛利秀就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咱们反了吧?”
“趁着李苏的主力在北边(虾夷地),咱们联合各地大名,把京都的铁路炸了,把那个所谓的总督府给……”
“反?”
岛津家久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惨笑一声:
“拿什么反?”
“你的枪,是大明造的;你的火药,是大明发的。甚至连你刚才喝的这口茶,都是大明运来的。”
“更重要的是……”
岛津家久指了指窗外,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人心散了。”
“现在的武士,只要手里有几块龙洋,就敢在大名面前挺直腰杆。现在的百姓,只要能去大明的工厂做工,连祖坟都敢刨。”
“我们若是举旗,恐怕第一个冲进藩邸砍我们脑袋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家臣!”
毛利秀就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
“那……那就只能等死吗?”
“不。”
岛津家久眼中闪过一丝老辣的光芒,那是他在残酷的乱世中生存下来的本能:
“李苏是个商人。商人求财,不求命。”
“他既然把我们逼到这个份上,肯定是有所图谋。”
“你看吧,那列火车进城了。李苏……这是来收网了。”
……
未时三刻。二条城,大广间。
这里曾是德川家康在京都的居所,象征着幕府的威权。如今,这里的主人换成了那位身穿黑色海军呢大衣的大明亲王(李苏虽未封王,但在日本人眼中已是实王)。
大殿内,数百根蜡烛将空间照得通亮。
李苏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在修剪一盆精致的松树盆景。
“这树啊,长得太野了,就不好看。”
“得修。把那些多余的枝丫剪掉,让主干露出来,这才是正道。”
“咔嚓。”
一根斜逸的枝条被剪断,掉落在地。
跪在下首的一众大名——包括岛津家久、毛利秀元、以及近畿地区的数十位中小藩主,听到这剪刀声,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各位大人,都到了?”
李苏放下剪刀,接过苏婉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拜见镇海王殿下!”众大名齐齐叩首。
“都起来吧。”
李苏挥了挥手:
“今天请大家来,不谈国事,谈谈生意。”
他指了指身后的屏风,几名侍从走出来,将一张张巨大的图表挂了起来。
那是各藩的**《债务明细表》**。
上面用红笔标注着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萨摩藩欠债三百五十万两,长州藩欠债二百八十万两,土佐藩欠债一百五十万两……
整个日本的大名阶层,实质上已经破产了。
“各位。”
李苏走到图表前,拿着教鞭点了点那个鲜红的总数:
“按照现在的利息算,就算你们把领地里的地皮都刮三层,这辈子也还不清这笔钱了。”
“按照银行的规矩,资不抵债,就得……清算。”
“清算”二字一出,大殿内一片死寂。
清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收家产,意味着剥夺领地,意味着在这个冬天被赶出家门冻死街头。
“王爷!开恩啊!”
一名小大名崩溃了,哭喊着爬上前:
“下臣实在是没钱了!求王爷宽限几日!下臣愿意把女儿送给王爷做奴婢……”
“我不缺奴婢。”
李苏冷冷地打断了他:
“我缺的是……合伙人。”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新的契约,轻轻放在桌案上。
这是一份足以彻底埋葬日本封建制度的文件——《大明东瀛省·股份制改革方案》。
“我知道你们还不起钱。”
李苏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又带着致命的陷阱:
“所以我给你们一条生路。”
“我们要成立一个**‘东瀛开发总公司’**。”
“你们把各自的领地、人口、税收权,全部折算成股份,入股这个公司。”
“从此以后,不再有萨摩藩,不再有长州藩,只有‘东瀛公司萨摩分部’、‘长州分部’。”
“你们不再是大名,而是公司的……‘高级经理人’和‘股东’。”
“你们的债务,一笔勾销。”
“而且,公司每年还会给你们分红。这分红,绝对比你们以前收的那点可怜的年贡要多得多。”
“当然……”
李苏顿了顿,目光如刀般扫视全场:
“作为交换。”
“你们必须交出军队的指挥权,交出司法的审判权,交出……土地的所有权。”
“这就是你们的——‘赎身契’。”
大殿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听懂了。
这是**“版籍奉还”**(交出土地和人口)的商业版。
李苏不想用武力去一个个攻破这些大名的城堡,那样太慢,太费钱。
他要用资本的力量,兵不血刃地吞并整个日本的行政权。
答应,就是失去权力的富家翁。
不答应,就是背负巨债的死人。
“我……我签。”
最先开口的,竟然是岛津家久。
这位曾经最强硬的萨摩之主,此刻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看透了。
在蒸汽机和龙洋面前,武士刀已经生锈了。如果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上船,萨摩岛津家,真的会变成历史的尘埃。
“好。”
李苏看着岛津家久在契约上按下手印,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从今天起,岛津先生,你就是东瀛总公司的……第一任董事了。”
……
风雪夜。
随着一个个大名在契约上签字画押,日本延续了数百年的幕藩体制,在这一晚,名存实亡。
他们以为自己保住了富贵,却不知道,他们签下的,是整个民族的卖身契。
李苏站在窗前,看着那一列列喷着黑烟的火车,将京都的生丝、大阪的粮食、石见的白银,源源不断地运往港口。
“婉儿。”
他对身后的妻子说道:
“地基打好了。”
“接下来,该在这片废墟上,盖咱们的工厂了。”
“通知天津。”
“让孙元化把最新的**‘蒸汽纺纱机’**图纸送过来。”
“我要让全日本的女人,都坐进我的工厂里,为大明织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