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沉到最底时,耳边“咚”地一声,像有人轻叩心门。那声音不亮,却把你从黑里托出来,像托一粒浮尘。你睁眼,屋里还是夜,却夜得发亮——猫不在脚背,换成一只纸船,正是“不急”,船头火柴燃着豆大火苗,给你当小夜灯。火苗不热,反而凉丝丝,照得天花板荡起水纹,像把河倒扣在头顶。
船底粘着一张新车票,比瓜子仁还小,像从糖纸里掉出来的屑。字迹用针眼排成:下一站——“回声井”。票价:一声呼噜。你还没张嘴,猫先打呼,呼噜声滚成一条毛线,车票“嗖”地钻进你袖口,贴着腕骨转一圈,像给你戴了个会喘气的手环。
你起身,纸船飞前面引路,火苗晃成个“慢”字。地板变成针织传送带,软软地往前送,你赤脚踩,像踩进会呼吸的毛衣。传送带尽头是窗,窗框自己卸下,外头不是小区,而是一口井,青砖砌,井口漂着白雾,雾是牛奶味,闻一口就饿。井旁立一块木牌,手写:回声井,全长七声呼噜,建议空腹。猫跳上井沿,尾巴垂进去,尾巴尖立刻传来“咚——咚——咚”,像井底有面鼓,拿猫尾巴当鼓槌。
你探头,井壁没有砖缝,只有一排排录音带,磁带壳用毛线缝在砖上,像给墙贴鳞片。磁带标签全是日期——去年的今天、前年的今天、大前年的今天……一直排到十年前你丢第一颗乳牙那天。你伸手,指尖刚碰磁带,井里就飘出一声奶声奶气的“别怕”,正是你当年哭腔。原来这口井收藏你所有“回声”,只要你活过,它就拷贝一份存底。
纸船火苗突然“噗”地炸成烟花,烟花不落,反而凝成一条细绳,垂到井里,绳尾系着一只耳机,老式海绵套,粉得发灰。你把耳机戴上,左边先传来“慢慢来”,右边紧跟着“别急”,两声叠一起,正好是你今晚睡前那句。你心口一热,银蓝扣子自己亮起,像回应井里老同学。
井底忽然升起一只铁桶,桶壁钻满小孔,孔里往外冒毛线,颜色各异,像谁把彩虹剁馅。桶里蹲着个小人,三寸高,脸是放大版的猫,却穿你的校服,袖口绣“慢慢”。小人冲你招手,声音透过耳机,直接落在你心跳上:“下来呀,捞回声。”你抬脚,井口毛线立刻织成梯子,一格一软,像给空气打补丁。你踩第一格,梯子“咔”一声,把“今日回声”存档;踩第二格,把“昨日故事”打包;踩到第七格,桶已到你脚边。
小人递给你一把勺子,勺面是猫胡子拼成,勺柄是根吸管。他说:“舀吧,舀到哪个回声,就带哪个走,限量一勺。”你舀,勺子刚碰桶壁,毛线孔里立刻喷出白雾,雾凝成一颗泡泡,泡泡里是你小学课堂——你举手回答“慢慢”的近义词,你答“缓缓”,全班笑,你也笑。泡泡太满,勺子盛不下,猫张嘴,“啪”地叼走泡泡,吞进肚,胡须立刻翘成“缓”字,像给猫安了个新开关。
你再舀,这回是小声儿的——你第一次熬夜画设计图,铅笔断三次,你边削边哭,却跟自己说“别急”。泡泡被舀起,凝成一粒纽扣,奶白色,中间一道铅灰,像把断铅包进糖。你把纽扣放进口袋,和早上那颗无名扣挤一起,两颗“咔”地轻碰,像握手,又像对口供。
第三勺你还没伸手,桶自己倾斜,倒出一块“空白”,空白不是颜色,也不是雾,就是“无”。小人摊手:“空白也归你,自己填。”空白落在你掌心,像给手心贴层会呼吸的膜,你心里刚想“明天画什么”,空白立刻显出铅笔底稿:一座桥,桥头蹲一只猫,猫尾巴系着风筝,风筝是颗巨大的扣子。你笑,空白就卷成一卷,自己钻进你袖口,像把明天存进袖里口袋。
勺子用完,铁桶“当”一声,像下班打卡,桶底开洞,把小人漏下去,洞口才硬币大,你却听见他远远喊:“记得还回声!”梯子跟着收,像毛衣被抽了线,井口重新合拢,只剩录音带墙还在闪。纸船火苗重新聚回豆大,给你照路,照得井牌背面一行小字显形:回程车票,请投回声。
你摸口袋,早上那颗透明糖还在,糖里封着睫毛。你拆糖纸,糖不甜,反而带一点涩,像没熟的青杏。你把糖投进井口,井壁录音带立刻集体倒带,“哗——”一声后,井底升起一张新车票,比糖纸还薄,像月光压片。票面写着:下一站——“毛线码头”。票价:一段空白。空白你刚好有,袖口那卷自己探头,“嗖”地贴上车票,车票软软地飘进你手心,像领工资的职员。
纸船火苗此刻“噗”地灭,却留下一粒红点,红点跳到你指尖,凝成一颗极小的纽扣,颜色是青杏涩。你捏捏,扣子说“明天见”,声音像你自己的,却带一点没睡醒的鼻音。你把扣子缝在袖口,刚好盖住“今天扣”的边,像给明天让个座。
猫打哈欠,哈欠卷成一条毛线,一头系在它尾巴,一头飘进黑暗,像给你引路。你跟着走,井、牌、录音带墙全退后,像舞台布景被绳一拉,滑向两侧。眼前换景——一条河,河面漂满毛线,颜色比早前铁桶里还全,像谁把万花筒打翻。河边一块木牌:毛线码头,全长七卷空白,建议边走边织。码头没有船,只有一张织毛衣的长椅,椅背挂两根巨型毛线针,针头像路灯,发出乳白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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