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宫的秋意比宫外来得更早更沉。自入秋以来,浓郁的药味便如无形的蛛网,缠绕在宫墙的每一处角落,连带着往来宫人的脚步都轻了三分,生怕惊扰了那份脆弱的安宁。宫道两侧的梧桐叶被秋风染成赭红,簌簌飘落时,竟像是无声的叹息。
商鞅身着玄色锦袍,缓步走过长阶。腰间悬挂的玉符冰凉温润,那是秦孝公亲赐的信物,凭此可直入内宫。他刚从商邑巡查归来,那片新封给他的封地位于秦岭之南,沃野千里,是孝公在他河西大捷后亲自划定的封邑。三个月前,朝堂之上,孝公力排众议,正式册封他为商君,赐商於十五邑,从此 “商鞅” 之名才真正响彻关中。
“商君,君上刚服过药,太医说让他静养片刻。” 内侍监总管老魏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这位在宫中侍奉了三十余年的老内侍,见证了秦国从贫弱到强盛的全过程,此刻眼中的焦灼不似作伪。
商鞅微微颔首:“孤知道了,就在偏殿等候便是。” 他刻意放缓了语气,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凝重。自上月接到君上病重的消息,他便日夜兼程赶回栎阳,沿途看到的秦国景象与三年前已截然不同 —— 阡陌纵横的农田里,农人按新法纳粮服役;沿途驿站的驿卒快马疾驰,传递着各地的文书;连边关传来的消息都透着底气,说河西的魏军再不敢轻易越界。
这些都是变法的成果,是他与孝公呕心沥血铸就的根基。可如今这根基的支柱,却正在风雨中飘摇。
偏殿内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案几和墙上悬挂的秦国舆图。舆图上用朱砂标注着新开辟的郡县,河西之地被特意圈出,那是秦军扬眉吐气的象征。商鞅凝视着舆图,指尖轻轻点在栎阳的位置,心中思绪翻涌。
“商君,太后她……” 老魏端来热茶,欲言又止。
商鞅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太后何时薨逝的?” 他离京巡查前,太后虽已抱病,但尚还精神,没想到竟走得这么快。
“就在您离京后的第三日,走得很安详。” 老魏叹了口气,“太后临终前还拉着老奴的手说,一定要让君上保重身体,说秦国不能没有商君,更不能没有君上啊。”
商鞅沉默着饮下热茶,茶水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凉。太后一直是变法的坚定支持者,当年太子驷触犯新法,正是太后力主严惩,才让新法得以推行。如今太后薨逝,孝公又病重,朝中的旧贵族怕是要蠢蠢欲动了。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嬴玉公主提着裙摆快步走来,素色的宫装未施粉黛,清丽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这位孝公唯一的妹妹,自小聪慧果敢,对商鞅的变法一直颇为赞赏,两人也算有几分知己之谊。
“商君哥哥,你可回来了!” 嬴玉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通红,“兄长他今早又咳血了,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商鞅起身扶住她:“公主莫急,君上吉人天相,定会渡过难关。”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清楚,孝公这些年为了推行变法,宵衣旰食,早已耗尽了心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君主,如今已是两鬓染霜,身形消瘦。
“渡过难关?” 嬴玉苦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你看看这个,这是甘龙那老匹夫在宗室议事时散布的言论,说兄长病重是上天示警,是变法触怒了先祖!”
商鞅展开竹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诛心。甘龙列举了新法推行以来的种种 “弊端”:宗室子弟失去特权、旧贵族土地被收回、百姓因连坐之法惶惶不可终日…… 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只有废除新法,才能让秦国恢复安宁,让君上痊愈。
“简直是一派胡言!” 商鞅将竹简攥得咯咯作响,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河西之战,若不是新法造就的锐士,秦国怎能收回失地?若不是重农抑商,国库怎能充盈?甘龙这是趁君上病重,混淆视听!”
“可现在宗室子弟都听信他的话。” 嬴玉忧心忡忡,“太子哥哥(指太子驷)年纪尚轻,这些日子常被甘龙、杜挚等人围着,我看他对商君哥哥的态度都有些变了。”
商鞅心中一沉。太子驷自年少时因触犯新法被流放,虽然后来被召回,但对自己始终心存芥蒂。如今甘龙等人在他耳边吹风,难保不会动摇他对新法的信任。
“公主放心,新法已推行十余年,深入人心,绝非几句谗言就能动摇的。” 商鞅强作镇定,目光望向寝殿的方向,“当务之急,是让君上安心养病。”
就在这时,老魏匆匆走来:“商君,君上醒了,说要见您。”
商鞅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孤这就去。” 他跟着老魏穿过回廊,来到孝公的寝殿外。殿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是重锤敲在商鞅心上。
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秦孝公斜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原本锐利的眼神也变得浑浊。看到商鞅进来,他眼中才闪过一丝光亮,挣扎着想坐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