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小小的黄杨木梅花镇纸,仿佛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陈默与林卿之间漾开了更为深远的涟漪。它不仅是一件雕刻习作,更成了一座无形的桥梁,连通了刀笔之间,也拉近了两颗沉醉于古典之美的灵魂。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陈默刚结束武协的训练,带着一身微汗与松快,正准备去食堂,手机再次响起林卿的名字。
“陈默,现在方便吗?”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我找到一本很有意思的旧版《芥子园画传》,里面有些木刻版画的刀法论述,感觉和你那天说的很多地方都能对应上。我在未名湖边的石舫这里。”
《芥子园画传》?陈默心中一动,那是学习中国画不可或缺的经典教材,其木刻版画本身也是雕刻艺术的瑰宝。他没有丝毫犹豫:“方便,我马上过去。”
夕阳已将大半边天空渲染成瑰丽的锦缎,未名湖水波光粼粼,倒映着天光云影与博雅塔的秀姿。石舫静静泊在岸边,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林卿独自坐在舫内的石凳上,膝上摊开一本纸页泛黄、线装的旧书,正就着最后的天光专注阅读。晚风拂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恬静。
陈默放轻脚步走近。林卿听到动静,抬起头,见到是他,眸中瞬间点亮了光彩,如同投入星子的湖水。她将书小心地往他这边挪了挪,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论山石皴法,提到‘刀如运笔,意存斩截’,是不是和你说的下刀要肯定、意念先到很像?”
陈默在她身旁坐下,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墨香与林卿身上清雅气息的味道萦绕过来。他低头看去,那泛黄的书页上,是精美的木刻山水图例,旁边的文字果然在论述以刀代笔的意趣。他细细读着,不时点头:“确实如此。这里说‘斧劈皴’需刀锋凌厉,如斧劈柴,取其险峻;而‘披麻皴’则需运刀绵密,如抽茧丝,求其浑厚。雕刻不同质感的对象,刀法节奏和力道的变化,道理是相通的。”
两人就着这本古老的画谱,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起来。从雕刻刀法与绘画笔法的异同,聊到山水画中“三远法”(高远、深远、平远)所构建的空间意境,与古典园林、建筑中步移景异的时空观念有何内在联系。
“郭熙在《林泉高致》里说,‘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林卿眼中闪着思索的光芒,“这其实和你们太极拳里讲的‘周身一家’、‘意在先’,是不是都强调一种全身心的投入和主观能动性?不是被动地看风景,而是主动地‘进入’风景,与之互动。”
这个类比让陈默豁然开朗。“没错!练拳时讲求‘神意俱到’,想象自己身处某种环境,引导内劲运转。作画时,也需要画家‘神游’其间,才能‘造化在手’。”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站桩时,意守丹田,神游太虚的感觉,与艺术家创作时物我两忘的状态,何其相似。
话题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他们共同的专业领域——古典文献。林卿虽主攻绘画,但对古代画论、书论乃至诗词歌赋都有深厚修养。而陈默的文献学功底,则让他能从更宏观的学术脉络去理解这些艺术理论。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里开篇就讲‘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陈默引述道,“将绘画的功能提升到与儒家经典同等重要的地位。这其实反映了唐代对视觉艺术认知的深化。”
“是啊,”林卿接话道,语气带着神往,“还有荆浩的《笔法记》,提出‘气、韵、思、景、笔、墨’六要,把形而上的‘气韵’与具体而微的‘笔墨’结合起来,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山水画创作与批评体系。读这些古籍,就像在和千年前的先贤对话,能触摸到他们那个时代跳动的文化脉搏。”
夜色渐渐弥漫开来,湖对岸的路灯次第亮起,如同散落的明珠。石舫内光线昏暗,却丝毫不影响两人谈兴正浓。他们从画论谈到书论,从谢赫的“六法论”谈到孙过庭的《书谱》,又从唐宋诗词的意境谈到明清小品的性灵。
陈默发现,林卿不仅技艺精湛,更难得的是她对中国古典文化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热爱和深刻的理解。她的观点往往能切入肯綮,引用的典故信手拈来,却又毫无掉书袋的酸腐气,只有一种灵心慧质带来的通透。
而林卿也同样惊叹于陈默知识的广博与思维的深度。他既能从文献考据的角度分析一幅古画的时代特征,又能从身体力行的武术与雕刻实践出发,阐释古典美学中“力”与“韵”、“形”与“神”的辩证关系。他的视角独特而富有启发性,常常能让她跳出固有的专业框架,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有时候觉得,”林卿望着墨色渐浓的湖面,轻声感叹,“我们这些学习传统艺术和学问的人,就像是在时间的河流里打捞沉船宝藏的潜水员。每一件古老的器物,每一卷残破的书册,甚至是一种即将失传的技艺,都承载着一段过往的时光和一群人的精神世界。我们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打捞起来,拂去尘埃,试图读懂它们的故事,然后让这些故事在新的时代里,继续被讲述,被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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