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暗格 第52章 沉淀

县审计局的生活，像一台校准精密的仪器，运行在既定的轨道上。朝八晚六，案牍劳形，规律得几乎让人忘记时间流逝。

林浩的办公桌在财政金融审计股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县城老城区参差的屋顶和远处静默的江水，视野远不如城投集团顶层那般开阔，却别有一种让人心安的烟火气。他面前摊开着厚厚一叠县水利局去年的专项资金审计底稿，旁边放着《审计机关审计证据准则》和一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

老周，他们的股长，偶尔会背着手踱步过来，沉默地看他核对数据、标注疑点。起初几天，老周几乎不置一词，只是看。后来，许是见林浩沉得住气，做事条理清晰，错漏也少，才在某次林浩对一个“以拨作支”的会计处理提出疑问时，难得地开了金口。

“嗯，这里眼力不错。”老周声音低沉，带着长期吸烟留下的沙哑，“机关单位的老毛病，想着钱反正到账了，流程就走得快。但审计不看意图，只看凭证和事实。你怀疑得对，让他们提供支付凭证和对方收款证明。”

“谢谢周股长指点。”林浩虚心应道。

“在城投，处理的大都是大家伙吧？”老周难得地多问了一句，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底稿上。

“性质不同，但道理相通。都是钱和权的事。”林浩谨慎地回答。

老周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再多说，又踱回了自己的座位。但自此之后，林浩能感觉到，股室里那种无形的、针对“空降兵”的疏离感，淡化了不少。同事们开始会叫他一起食堂吃饭，讨论业务问题时，也愿意听听他的看法。

这种环境让林浩有种久违的宁静。他像一块被急流冲刷过的石头，终于搁浅在浅滩，有机会审视自身的纹理与棱角。白天，他全身心投入那些看似琐碎的底稿复核中，将城投时期那些近乎“野路子”的侦查技巧，重新用审计准则的标尺进行衡量和规范。晚上，他继续备考，书桌上的灯光映照着他不懈的身影。

然而，宁静之下，思绪却从未真正平息。

他时常会想起陈锋。那个咋咋呼呼、技术上却堪称天才的伙伴，现在在县里的那个“重点信息化项目”上，不知是否顺利？他发过两次信息，陈锋回复得简短，只说“忙，一切安好”，透着一股身不由己的匆忙。林浩知道，这既是保护，也是现状。他默默祝愿老友能真正避开风头。

更多的时候，他会想起秦清。

那个名字，连同她清冷的身影、决绝的眼神、以及那句“有些脓疮，不挤干净，永远好不了”的话语，早已深植于他的脑海，成为一种复杂的印记。他清楚地知道，那不仅仅是战友之情，也不仅仅是钦佩。在无数个并肩作战、心照不宣的瞬间，在共同面对威胁与压力的暗夜里，一种更深沉的情感早已悄然滋生。

他想起刘亚男哭着跑开的背影，心中仍有歉疚，但并不后悔。拒绝一份纯粹的热情是残忍的，但将她拖入自己前途未卜、危机四伏的世界，则是更大的不负责任。而对秦清……这份感情本身，就仿佛行走在薄冰之上，下面是他无法测度的深渊。年龄、身份、她背后那座名为“沈卫东”的大山、以及她自身如迷般的行为……每一样都构成巨大的障碍。可他无法否认，当她在雨夜带着U盘出现，当她在威胁面前冷静地说“选错了人”，当她在摊牌时向他伸出那柄危险的“剑柄”时，他内心被撼动的，远不止是理智。

这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吸引，混杂着怜惜、共鸣与一种灵魂层面的认可。他只能将这份悸动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如同处理那些加密的线索，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解密时刻。

日子在不慌不忙中悄然滑过，不知不觉到审计局工作竟已过了一个多月。

这天下午，林浩被张局长叫到了办公室。

“林浩，来了也有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张局长放下手中的文件，示意他坐下。

“正在逐步适应，局里的工作更注重程序和规范，对我很有帮助。”林浩如实回答。

“嗯，规范是审计的生命线。”张局长点点头，话锋一转，“有个任务交给你。市审计局近期要组织一个跨区域的交叉审计调研，主题是‘国企改制中的资产流失风险与审计应对’，我们局需要派个人参加。我看过你在城投的经历，对这个主题应该有切身体会，想派你去。”

林浩心中一动。交叉审计调研，这意味着他将有机会接触到其他地区、其他国企的情况，视野会更开阔。而且，这个主题……分明与王总之前推动的那份内参，以及周启明案紧密相关。

“谢谢局长信任，我一定认真完成。”林浩立刻应承下来。

“好。调研下周三开始，持续一周。相关资料和具体要求，办公室会发给你。”张局长看着他，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出去走走，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也想想我们自己能总结些什么。有时候，跳出原来的圈子，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林浩品着局长的话，恭敬地退出办公室。他明白，这既是工作安排，也可能是一种无形的保护，让他暂时远离云城可能仍在发酵的某些风波。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出租屋，而是沿着江边慢慢走着。初夏的晚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在脸上，清凉而舒适。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加密通讯软件，看着秦清那个灰色的头像。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发送任何信息。保持静默，是目前最安全也最明智的选择。

他抬起头，望向江对岸。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投集团的方向一片璀璨。那座他奋战过、挣扎过、也收获过的大楼，此刻仿佛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明暗格子组成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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