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武库那场石破天惊的 “质量检测”,终究没能像泼在青石板上的雨水般迅速消散。周显昌被拖入诏狱时的哀嚎尚在耳畔,于谦与王瑾联手彻查的令牌已传遍六部,但那掺铅箭簇碎裂的脆响、虫蛀箭杆折裂的闷响,早已像两滴浓墨坠进朝堂这潭深水里,正顺着看不见的纹路蔓延 —— 从户部的账本缝隙,到兵部的调令边角,再到勋贵府邸的夜谈烛火,把无形的压力压在每个相关者心头,清者如履薄冰,浊者如坐针毡。
暖阁内的地龙早已撤去,可朱祁镇指尖抚过案头那截虫蛀箭杆时,仍觉寒意刺骨。他的目光越过窗棂上新发的绿芽,死死钉在西北方向的天际。瓦剌的狼烟不会因为大明的内查而熄灭,昨夜宣府递来的军报还带着焦糊味,字里行间全是 “箭簇告急”“弩机失灵” 的泣血字样。
“清洗蛀虫是刮骨疗毒,” 朱祁镇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低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边军等不起疗毒的时间。”
武库的存械早已被贪腐蛀空 —— 抽查的百支箭矢里,七十支掺了铅块,三十支箭杆生了虫;弩机更甚,十具里有八具的悬刀(扳机)一扳就断,剩下两具的卡齿根本咬不住弓弦。而京郊那几处军工坊,依旧是 “一人一锤,一眼一量” 的老法子:赵铁柱的师弟们抡着八斤重锤,一天最多锻三个弩臂卡齿;最顶尖的老工匠凭手感挫出来的零件,换在另一具弩机上就卡得死死的。
这不是杯水车薪,这是用竹篮挑水去救燎原之火。
朱祁镇猛地转身,龙袍下摆扫过案上的图纸 —— 那是三个月前他凭着记忆画的水力锻锤草图,边角已被赵铁柱的手指摩挲得发毛。“王瑾。”
阴影里立刻转出一道沉凝的身影。武库案后,王瑾眼底的温润被厉色取代,腰间悬挂的内厂令牌坠子上,似乎都沾了几分诏狱的寒气。“奴婢在。”
“摆驾西山。” 朱祁镇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犹豫,“朕要亲眼看看那‘水锤’。”
王瑾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了然,躬身时腰杆比平日更直:“回皇爷,西山水力锻锤坊已试运行三日。赵铁柱昨日递了密折,说‘锤落铁融,力能扛鼎,虽支架微晃,然胜百人之力’。”
他顿了顿,补充道:“内厂暗卫回报,坊外近日有不明身份者徘徊,已按您的吩咐驱离。”
朱祁镇指尖在图纸上的水轮标记处敲了敲:“那是豺狼闻着肉味了。走吧。”
车驾出了西华门,刻意敛了仪仗,只留八名锦衣卫护在两侧。越往西去,空气里的味道越烈 —— 紫禁城的檀香与花香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煤炭的烟火气、熟铁的腥气,还有河水冲击石岸带来的清冽气息,混在一起竟生出几分暴雨将至的凛冽。
“咚…… 咚…… 咚……”
沉闷的声响顺着车轮碾过石板的震动传进来,起初淡得像错觉,渐渐便沉实起来。王瑾掀开车帘一角,见远处河道旁立着巨大的木轮,转动时溅起的水花在日光下闪着银光:“皇爷,快到了。”
车驾刚停稳,一道黑红的身影就扑了过来,“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得石板响。赵铁柱那张在炉火旁烤了四十年的脸,此刻红得像烧透的铁块,皱纹里嵌满的煤灰被汗水冲开一道道黑痕,连花白的鬓角都沾着火星子。
“陛下!陛下!成了!真成了!” 他声音发颤,想磕头又舍不得弄脏皇帝的靴面,手忙脚乱地在衣襟上蹭了蹭,“那家伙什,一锤下去,烧红的铁坯跟面团似的!”
朱祁镇伸手扶他,指尖触到的肩膀还在发抖 —— 这是老工匠见着神迹的激动,比当年自己亲铸出第一具合格弩机时还要烈。“带朕去看看。”
工棚依山而建,木梁上还沾着新鲜的锯末,顺着敞开的棚门望进去,最先撞入眼帘的是那架丈高的水轮。河水顺着引水渠奔涌而下,冲击着轮叶发出 “哗哗” 的响,带动着木齿轮 “咔嗒” 转动,连杆随之上下起伏,牵引着顶端那枚两人合抱的铁锤头。
“轰 ——!”
刚跨进棚门,一声巨响就炸在耳边,震得人耳膜发疼。铁锤头从丈高之处砸落,精准撞在铁砧上的红铁上,火星 “噼啪” 溅起半尺高,有的落在工匠**的胳膊上,他们竟浑然不觉,只飞快地用长钳翻转铁料。
朱祁镇往前走了两步,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熟铁的温度。他看清那铁料在锤下的变化:原本不规则的铁块,经三锤五砸,竟渐渐显出弩臂卡齿的形状,边缘齐整得像是用尺量过一般。
“陛下您瞧!” 赵铁柱凑过来,声音盖过轰鸣,“这一锤力道,顶得上十个老锤匠抡一天!而且它不知累啊 —— 从卯时到酉时,水流不停,它就不停!”
他指着旁边的木架,上面摆着两排零件:一排是手工锻打的,边缘坑洼,大小参差;另一排是水锤锻出的,纹路一致,连重量都差不离。“这就是您说的‘标准化’!小栓,把那卡尺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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