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山的秋意早被霜风揉碎,卷着松针的寒冽扑在讲武堂新漆的窗棂上,却穿不透库房里蒸腾的热气。十几名军官围着丈许见方的沙盘,铜制算尺在等高线上反复丈量,羊皮纸被炭笔划过的沙沙声,混着攥紧算尺时木柄发出的咯吱响,把往日里刀剑铿锵的武气,酿成了几分筹谋天下的文韬。
“按这等高线算,粮草从宣府运到阳原驿,得绕三里陡坡!” 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千户把炭笔往沙盘上一戳,指腹碾着细沙,“要是遇着雨天,车轮陷进泥里,兵力投送至少得慢两个时辰!”
“你只算地形,没算车马!” 旁边的百户立刻反驳,伸手在沙盘边缘的 “车马图例” 上点了点,“陛下新批的改良马车,车轮包了铁边,承重还多了两石,陡坡上垫些碎石,怎么也能快半个时辰!”
回廊上,朱祁镇指尖轻轻叩着刷了桐油的栏杆,漆香混着霜风钻进鼻腔。听着库房里此起彼伏的争论,他嘴角噙着一丝淡笑 —— 这些往日只知挥刀斩敌的武官,如今竟能对着沙盘算路程、论后勤,思想的转舵虽慢,却已稳稳朝着 “治军先治后勤” 的方向走。
只是大明这架马车太沉,半分都停不得。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东侧暖阁,靴底踩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军官们在沙盘上摸索的,是战场的小局;而他要布的,是一张覆盖帝国四肢百骸的物流与信息大网。
暖阁门一推开,羊脂玉灯的暖光便涌了出来,顺着紫檀木大案的木纹漫开,把案上那张简图照得像摊开的血脉图。图上的朱砂点疏密有致:北疆宣府、大同的边墙旁,红点凝得紧实,像嵌在城砖上的血珠;南方广州、泉州的港口处,红点散着微光,似映了海色的碎星;西边西安、成都的城门边,红点又带着几分厚重,衬得官道线条愈发清晰。每个红点旁,小楷写的 “四海车马行” 与代号 ——“北狼”“南舟”“西驿”—— 笔锋刚劲,透着不容置疑的规整。
王瑾垂手立在案侧,袍角扫过地面时轻得只剩一丝窸窣,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皇爷,按您的吩咐,‘四海车马行’已在南北直隶、十三布政使司的枢纽城池,定下三十七处选址。明面上,都是借着皇家商会的旧货栈扩建,主营货运、仓储和票号汇兑;暗地里的信息渠道,也跟着物流线路铺好了,眼下已能互通消息。”
朱祁镇俯身案前,指尖顺着朱砂勾勒的官道滑行,从京城朱墙根一路向北,最终停在大同镇边墙的粗线标记上。指腹轻轻叩了叩 “阳原驿” 三个字,他声音平淡却带着分量:“这里是北地的咽喉,一边连着边军的粮草,一边接着军作坊的铁料,选在此处主事的人,得懂江湖的‘义’,更得知朝堂的‘度’。”
“皇爷圣明。” 王瑾腰弯得更低,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大同分行的主事,奴婢前前后后筛了半个月,最后定了原北直隶的镖头赵敬。这人走了二十年镖,黑白两道都有香火情 —— 十年前他走宣府到大同的镖,半道遇着山匪劫货,匪首拿账房要挟,他没硬拼,只掏出当年大同老总兵赏的‘护商旗’,又说镖里是给边军做冬衣的棉布,山匪一听是军爷的东西,当场就撤了。去年大同府衙粮房想卡他一批铁料,他揣着两坛老汾酒去见师爷,只说‘这铁料是打马蹄铁的,耽误了出兵,咱们都担待不起’,第二天就放了行,没留半点首尾。”
“赵敬……” 朱祁镇指尖在名字上顿了顿,目光仍锁在地图上,“告诉他人,生意要做‘实’—— 货运得比别家快半日,不管是雨天还是雪天,得保证货物不潮、不损;仓储得比别家稳三分,粮仓要垫高三尺,货栈要装防盗的铁栏;价格呢,可比市面低半成,让大同的官衙、商户,还有军作坊,都觉得离了四海车马行,日子就不自在。记住,眼下咱们只是‘本分商人’,手脚要干净。”
“奴婢明白,已跟赵敬再三叮嘱,他知道这‘规矩’比性命还重。”
朱祁镇直起身,忽然蹙起眉,指腹敲了敲大同到京城的官道线 —— 那道墨线在图上看着短,实则要走三千里路。“信息传递还是太慢。大同到京城,快马接力换马不换人,加急消息也得三日。边关军情瞬息变,商机更是转眼过,三日时间,足够误了大事。”
王瑾脸上露出难色:“皇爷,这已是最快的法子了。要是走朝廷驿传,得层层验勘合、过关防,只会更慢。”
“驿传的弊病,朕比谁都清楚。” 朱祁镇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霜风裹着寒气涌进来,吹得他鬓角的黑发微微飘动。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透过这片黑,看见更快的通讯法子。“先编一套简易密码本吧 —— 常用的情报,比如‘铜料有异’编‘禾三’,‘工匠异动’编‘工七’,‘边关告急’编‘烽九’,这样文书篇幅能减半,抄录和传递都能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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