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的喧嚣像被晚风卷走般散了,只剩夕阳把库房的木棂浸成蜜色。光柱从窗缝里斜切进来,尘埃在光里飘得慢悠悠,像被揉碎的金箔,沾着未散的火药味和马蹄扬起的土腥气。
军官们三五成群地往营外走,脚步声混着七嘴八舌的议论 —— 有人拍着大腿懊恼 “刚才测距差了一尺,下次得把矩尺攥紧些”,有人凑在一起琢磨 “西山勘测要是能用陛下教的勾股法,定能省不少事”,还有人攥着记满公式的纸条,念叨着 “回去得再算两遍,可不能在下次课上出丑”。这些鲜活的声响撞在库房斑驳的墙上,把沉积了十几年的沉闷冲得干干净净。
朱祁镇站在库房门口,玄色龙纹常服的下摆被风轻轻掀动。他望着军官们远去的背影,紧绷了一整天的嘴角终于松了些,那丝欣慰藏在眼底,像融在残阳里的暖光,不显眼,却实实在在。
改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他想,就是这些不甘、好奇与兴奋,会像种子一样落在这些军官心里,迟早能长出不一样的东西。
“皇爷,天快黑了,要不先回宫?” 王瑾轻手轻脚地凑上来,声音压得低哑,生怕扰了这份难得的安静。他是看着陛下从早忙到晚的,校场上亲自演示矩尺用法,课后又留着答疑,此刻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尽。
朱祁镇没回头,目光越过空荡荡的校场,落在西北角的旗杆下。那里孤零零杵着个魁梧身影,不是随人流走的军官,正是石亨的侄子石彪。
石彪正蹲在地上,手里攥着那柄简易矩尺 —— 木柄被他握得发烫,铁制的刻度边缘都磨亮了。他盯着远处另一根旗杆,把矩尺架在膝盖上,眯着眼反复调整角度,嘴里还念念有词,一会儿是 “再平点,基准面不能歪”,一会儿又嘀咕 “刚才瞄旗面错了?该看基座才对”,那股子钻劲,连身边路过的兵卒都没注意到。
“你们先退到营外候着,不用跟着。” 朱祁镇对身后的侍卫挥了挥手,声音放轻了些。他迈着步子朝石彪走去,靴底踩在夯实的黄土地上,沙沙声在寂静的校场里格外清晰,像细沙擦过石板。
石彪正全神贯注地在地上画测距图 —— 用石子描出两个旗杆的位置,又画了条水平线,算到一半还皱着眉掰手指。直到那沙沙声离得极近,他才猛地回过神,手里的矩尺 “当啷” 一声差点掉在地上。抬头见是朱祁镇,石彪吓得赶紧起身,膝盖刚沾到地面,就被一只手轻轻托住了。
“不必多礼,地上凉。” 朱祁镇的指尖碰到石彪的胳膊,能感觉到他肌肉还绷着,显然没从惊惶里缓过来。他的目光落在石彪手里的矩尺上,铁刻度上还沾着泥土,木柄被汗浸出了一圈深色的印子。“还在琢磨下午的测距?”
石彪的脸一下子红了,挠了挠后脑勺,瓮声瓮气地回话:“回陛下,末将…… 末将还是觉得没测准。陈锐测的是二十二丈四尺,比末将多半尺,后来他又测了一遍,还是这个数 —— 肯定是末将哪里错了,要么是水平仪没调平,要么是瞄的时候歪了。” 他说着,还把矩尺递过来,指着刻度上的标记:“您看,这里我当时对齐了,可后来再看,好像偏了半分。”
那股子近乎执拗的认真,让朱祁镇眼底的赞赏又深了些。他没接矩尺,反而话锋一转:“石彪,你叔父石亨在军中的名声,你该比谁都清楚 —— 勇冠三军,骑射更是一绝。你觉得,他最强的本事是什么?”
石彪想都没想就答:“那当然是天生神力!叔父能开三石强弓,百步之外能射中铜钱的方孔,当年在宣府打瓦剌,他一箭射穿敌军将领的盔甲,那可是全军都看见的!” 说起叔父,石彪的眼睛亮了,语气里满是敬佩。
朱祁镇却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在矩尺的刻度上划了一下,声音沉了些:“力气大、射得准的勇士,军中从来不缺。你叔父真正厉害的,不是弓马,是‘眼光’—— 万军阵前,他能在一炷香的功夫里找到骑兵冲锋的最好路线,能在敌军阵型变动的瞬间,看出最薄弱的那一点。这不是靠‘血气’冲出来的,也不是单靠‘经验’攒出来的,这里面藏着‘算’的道理。”
石彪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跟着叔父打仗多年,见惯了叔父冲锋陷阵的模样,却从没听过有人这么评价 —— 在他眼里,叔父的勇猛是刻在骨子里的,怎么会和 “算” 扯上关系?
朱祁镇把矩尺从石彪手里接过来,转身指向远处的旗杆。夕阳正好落在旗杆顶端,把旗面染成橙红色,在风里飘得猎猎响。“就像你刚才测距,你知道要平、要准,可你想过吗?为什么一定要调平水平仪?为什么要瞄准旗杆的基座,而不是飘着的旗面?”
他顿了顿,没等石彪回答,就继续说:“水平仪求平,是为了定一个‘基准面’—— 只有在平的面上,勾股定理才算得准,测出来的距离才不会偏。瞄准基座,是因为基座钉在地上,不会动,是个‘确定的点’。” 说到这里,朱祁镇的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个三角形:“战场上也是一样,敌人的主帅营帐、辎重车队、炮兵阵地,这些都是‘确定的点’。你算准了到这些点的距离、角度,你的箭矢该射多远,你的骑兵该冲多快,你的火器该架在哪里,才能用最少的人、最少的弹药,打最狠的仗。这就是朕要教你们的‘学问’—— 不是纸上谈兵的道理,是能救命、能打胜仗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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