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工程局的库房里,于谦离去时袍角卷起的粉尘仍在光柱中旋舞,那混着石灰与矿粉的沉郁气息,像无形的墨汁,正悄然浸染大明国运的素笺。朱祁镇(李辰)的指尖划过排水图上 “龙须沟改道点” 的墨线,指尖的潮气与纸面的微凉相撞,恰如他此刻与朝堂的对峙 —— 于谦眼中那丝动摇,终究未化作破局的惊雷。
“农为根,工为骨,商为脉……” 他低声复述,嘴角勾起的弧度比案头铜尺更冷。这番话在于谦心中投下的石子,只漾开细碎涟漪,若要掀翻旧局,还需一块能砸裂沉疴的硬石 —— 看得见、摸得着,能撑起万世基业的实物。
阴影里突然绽开一道墨痕,王瑾如融于夜色的刃,无声无息立在案侧。他掌心空空,既无奏疏也无炭条,唯有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此刻燃着猎豹锁定猎物的幽光。
朱祁镇未回头,目光仍钉在图纸的经纬间:“于先生需时间转圜,但李茂山背后的人不会等。账册的窟窿,得赶在他们动手前堵上。”
王瑾猛地颔首,右手食指在掌心划出三道交错的折线 —— 那是源自工程图的暗语:【网成,待风起】。指尖划过皮肤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竟比铜钟更振聋发聩。
“你这把暗刃,还需等最佳出鞘时机。” 朱祁镇终于抬眼,目光扫过窗外微亮的天际,“而朕的盾,今日必须铸成。”
他霍然转身,衣袂带起的风掀动图纸边角,“去窑口。赵铁柱那边,该有结果了。”
西苑边缘的土坡下,混料工棚的热浪能把空气烫出褶皱。石磨在骡马的牵引下碾出闷雷般的轰鸣,齿缝间涌出的灰粉如浓雾,将工匠们古铜色的脊背镀上霜白。汗水顺着肩胛的沟壑淌下,与粉尘搅成泥浆,在皮肤上画出纵横的沟壑,倒比工棚外的田垄更显沧桑。
赵铁柱守在立窑前,花白须发已被粉尘染成霜雪,唯有双眼亮得骇人,像淬了窑火的精铁。他掌心攥着块刚出窑的熟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粗糙的掌纹嵌满灰粉,倒与石块的纹理连成一片。
“师父…… 这回……” 年轻工匠小三子凑过来,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这是他们第七十三次试验,前七十二次烧出的不是硬得砸不开的铁疙瘩,就是一捏就碎的粉渣。库房里的石灰石堆已见了底,再失败,连皇上拨下的最后一批物料都要耗尽了。
赵铁柱没应声,把熟料凑到鼻尖猛嗅。石灰的呛辣钻得鼻腔发酸,却掩不住一丝极淡的金石气 —— 像山岩经千年日晒雨淋后透出的硬气。
他闭眼,皇上那日用炭条在地上画的怪圈突然浮现,圈里的 “硅酸盐” 三字他不懂,但那句 “烈火融石生骨,方得坚不可摧”,早刻进了他的筋骨。
“碾!按皇上给的方子掺石膏!” 他猛地睁眼,声线嘶哑如被窑火烤裂的砖,“慢着筛!细过发丝!”
工匠们像被抽了一鞭的陀螺,瞬间转了起来。石磨的轰鸣陡然加急,筛子上下翻飞间,灰粉簌簌落下,竟比初春的柳絮更轻盈。
小三子捧着雪白的石膏粉,手抖得几乎撒了,倒比当年给公主打金钗时更紧张 —— 那金钗碎了能重铸,这粉要是错了,便是砸了皇上的江山计。
“水!” 赵铁柱亲自提瓢,手腕稳得像悬了千斤坠。
清水入粉的刹那,“滋滋” 声陡然响起,灰粉瞬间抱团,颜色从惨白转为深灰,倒像吸饱了窑火的魂魄。
工棚里静得能听见粉尘落地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木模里的灰团上,有人眼含期盼,有人眉锁疑虑,更多人是麻木 —— 失望了七十二次的心,早被磨得比窑砖更硬,只剩最后一丝希冀,像风中残烛般摇曳。
赵铁柱用抹子细细抹平灰团表面,动作轻得像给初生婴儿裹襁褓。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三步,脊背挺得笔直,倒像完成了祭天仪式的老臣,在等待天命的裁决。
时间在热浪里被拉得绵长,每一秒都重得能砸出坑。
朱祁镇踏入工棚时,正撞见这凝固的一幕。他放轻脚步,靴底踩碎地上的灰粉,发出细微的声响,却未惊动任何人 —— 连最年幼的学徒,目光都胶着在木模上,仿佛那里面藏着开天辟地的秘密。
王瑾跟在身后,耳朵微微颤动。这是他听不见后养成的习惯,能从空气的震动里捕捉蛛丝马迹。眼角余光扫过棚外三个杂役,其中一人裤脚沾着的黄土里,混着顺天府后巷特有的煤渣 —— 前日查账时,他在李茂山心腹的鞋底见过同样的痕迹。右手悄然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枚刻着工程符号的令牌,只需轻叩三下,埋伏在外的暗卫便会行动。但他终究没动,只是将那杂役的面容刻进脑海 —— 皇上的 “明器” 尚未铸成,他这 “暗刃” 不可先露锋芒。
半个时辰后,赵铁柱突然上前,手指抚过木模边缘,掌心的温度似乎能透过木板传给里面的硬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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